静默之中沈湛澄明白了梁暮云的用意。
正常情况下,由沈湛澄拍摄的“第五张照片” 中的女子应当就是寄出前四封信件的人,有着虽未明晰但依约可以想见的复杂动机。梁暮云正是为她而来。此前,追寻这个女子踪迹的急迫使得梁暮云找到沈湛澄的方式堪称逾矩。可是当见到沈湛澄之后,“她是谁,她在哪儿,她年龄多少,相貌如何,她都说了什么”,这些应当脱口而出的问题梁暮云却一个都没有问过。
从坐在沙发上,切入正题的那一刻开始,他的讲话便循序渐进,步步为营。他讲了很多事。讲他收取信件的过程,讲信中照片上的每一幅画,讲笔墨的原理,讲分辨书画真伪的关键。只有这样尽己所能地讲清楚事情的全貌,他才有可能使沈湛澄理解这个女子和她寄出的信件究竟引发了多大的震动,继而获得沈湛澄的支持。或者说,至少是沈湛澄的“知无不言”。
让他松了一口气的是,沈湛澄理解迅速,并且举一反三。
事实上,沈湛澄也没有太多被引领谈话的不悦。一来,这种“引领感”的存在一直是两个人默契的共识,他对梁暮云在有意控制谈话的内容早有觉察,梁暮云亦并未隐藏自己的用意;二来,沈湛澄甚至能够体谅,梁暮云确实只有通过这样的方式才能使沈湛澄明白他的处境和他所面对的东西。
梁暮云唯有唤起沈湛澄的感同身受,才有可能使他“知无不言”。
更何况对他来说,仅仅靠沈湛澄的“知无不言”或许远远不够。
“沈先生,如果你是我,”长久的静默之后,梁暮云再次缓缓开口,“有一天突然意识到在中国的历史上有一群人,他们没有名字,不被记载,不是艺术家,不会创作,却具有特殊的能力,能够临摹甚至凭空仿制他人的作品,以此为职业。这些作品造得天衣无缝,甚至就算拿到原作者面前,原作者也无法辨别真伪。自古而今,中国书画传承的历史不过就是他们偷梁换柱的历史。博物馆里的字画已经被他们换得没有几件是真的。你会想什么?”
沈湛澄并未说话,只是看着梁暮云。
梁暮云直视沈湛澄的眼睛,“我理解您心里的想法,我想请您直言不讳。”
沈湛澄说,“如果我是你,我会觉得自己疯了。”
梁暮云深深点头,“谢谢,我想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那你疯得还不太厉害。坦白说,这个想法有明显的问题,它像个阴谋论。我对具有阴谋论潜质的东西通常持怀疑态度。”
梁暮云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意味不明的微笑,“我十几岁的时候就是这样觉得的。我觉得……对我这样说的人,恐怕是老糊涂了。”
“你几天没睡了?”沈湛澄只问。
“五天。”梁暮云脱口而出,继而怔了一怔,“——不对,今天是几号?”
“这就对了。”沈湛澄点点头,不去理会梁暮云要说的是五天还是更久,只是起身穿过客厅,推开客房门,“你看,我这儿有间客房,床是干净的,你去睡一会儿,有什么话醒了再说。”
梁暮云苦笑,“您觉得我疯了。”
“实话说,我没这样觉得。你显然没疯,但离疯不远。上学的时候我不大注意周围的别人。但是当了老师之后,我发现有些学生到了期末的时候就容易疯疯癫癫的,跟你现在的情况差不多。医学上讲,持续的睡眠剥夺容易引发幻听、幻视、偏执思维和神经错乱。”
梁暮云沉默。
沈湛澄接着说下去,语气像是劝慰,“你打电话来,说要见我,连夜就来。你现在已经见到我了。虽然话还没说完,事情也没解决,但这是我家,我总不至于在你睡觉的时候卷铺盖跑了,是不是?我不多招待你,你也不用客气,进屋去,把门关上,睡上一天一夜。天大的事,睡醒再说也不迟。”
“沈先生,您听我把话说完。如果我说完之后,您仍然觉得是无稽之谈,我也不会多打扰太久。”梁暮云只说。
沈湛澄只好重新回到沙发前坐下。
梁暮云低眉默坐,思忖片刻,方徐徐道来。
“我做这一行的生意,大抵算是家学渊源。千禧年前后,我还在上小学,随家里人去过一趟香港,在那儿见到了……喻世炎。这个名字您或许没听过,但是在书画乃至于文物鉴藏界,他是泰山北斗的人物,无可撼动的存在。那一年他已近百岁。我见他的时候是秋天,他去世在那一年的腊月。也就是说,他是在他死前三个月见我。那个时候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候思维敏捷如常人——至少是看上去。有时候又会问: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天,春天还是秋天。见他的时候我怀里抱着一本大开本带彩页的中国美术史。这是大人教的,大概是要在长辈面前显得刻苦,又可能是一种提示,让他看见这个,想起什么,以便对我多说些。如果是这样,那拿上这本书确实是凑效的。他那书他只看了一眼就让我扔到一边。他说,你要记得,云烟过眼,无假无真。执着于真假,就会被真假给吃了。你看这本书,这本书里的画都是照片,你有一些实物当面地见过,我知道,你也去博物馆。可是博物馆里的东西,隔着玻璃,还是差了点,有什么不一样。隔着玻璃,它不透气。但是总之,你以后每一张可能都会当面地见过。可我告诉你,这里面没几张真东西,闹不好,是一张都没有。”
“我那个时候也知道他的脑子已经不清楚,这话不晓得该听还是不该听。但还是听下去。我知道见他一次不容易,所以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都记得,我当时抱有的想法是,即使这都是老人糊涂了之后的疯话,我也要记得。所以现在,我是在一个字一个字地背给你。他说,我们这些看画的和那些画画的都不能明白,世上不光有看画的人,有画画的人,还有造画的人。造画的人不是画家,但他们可以造任何画家的画,传世有名字的,他们想造出谁,就造出谁。造得差的那些不算数,什么‘扬州片’,什么‘苏州片’,你以后长大了自然是知道,那是一伙一伙造假画的作坊,骗外行蠢货的东西,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这种人……是我们这些靠眼睛吃饭的人认不出的人。我前面的人认不出,我认不出,你父亲认不出,你以后一样认不出。只要他不想让你认不出来,你就永远认不出来的人。
“这一段还算有逻辑,说到后来,逻辑渐渐就消散了。他就坐在那儿,像是对着我,又像自己说给自己听,他开始重复一些话,逐渐语无伦次,在当时的我听来甚至是有些吓人的。意思大概就是,如果你不相信有鬼,那么任何人告诉你世上有鬼你一样不会信。但如果你相信有鬼,你甚至都不用见过鬼。这些造画的人,也就是这些我们认不出的人,是掺在生人里头的鬼,比生人还像生人。”
说到这里,梁暮云有片刻静默,像是失了神,怔怔望着漆黑的窗外不语。
沈湛澄也不说话,只等他回过神来。
许久之后,梁暮云再次开口,“之后我就问他,他说的这个人是不是陆雪卿。”
沈湛澄说,“他说的是一群人,可你说的是一个人。”
梁暮云点点头,“既然都是不存在的人,那么一个人和一群人也没有什么区别。陆雪卿是传说中的人物。如果这些人真的存在,那么陆雪卿是其中唯一留下名字的一个。行业之外知道的人不多,行业内听说的人倒是不少,但就像许多传统行业都有流传已久的鬼故事吧,大家觉得这完全是无稽之谈。因此我才这样问。”
沈湛澄说,“那他怎么说?”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我刚才说过,那个时候他的逻辑思维已经基本消失了。但是当他听我提到陆雪卿的时候忽然睁大了眼睛。或许陆雪卿三个字是一个重要的提醒,他想要告诉我关于陆雪卿的什么——他说,陆雪卿有一枚特别的印鉴。”
沈湛澄隐隐感觉,梁暮云的声音微微颤抖。
“那枚特别的印鉴是一朵梅花,是么?”沈湛澄近乎循循善诱。
梁暮云疲惫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像是狡黠又像是体谅, “沈教授,你真的以为我脑子坏了,是不是?你以为——我在多年之前被种下这种传说里的印象,成为一种潜伏在意识中的心理暗示,这时候收到几只印着梅花的信封就自然而然地往陆雪卿这个方向想。你觉得我是被这些事折磨太久了,一受刺激就失去了基本的判断力。所以你就试着劝我别为这种子虚乌有的事情钻了牛角尖。”梁暮云偏过头,看着沈湛澄,“你怕我是真疯了?”
梁暮云确实很像是疯的,越是冷静就越像疯得厉害,但沈湛澄无话可说。
梁暮云点点头继续道,“可喻世炎没这样说。现在想来,那可能是他最后清醒的时刻。之后他只是对我说了他这辈子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清晰,稳定,冷静。那个时刻他并没在看我,我记得他的眼睛仍然是浑浊的,但目光沉着锐利,像他作为一个传说的本来的样子。他说,你现在还没见过,我对你的愿望就是你这辈子都不要见到。否则,当你见到的时候,你心里自然就会知道——他来了。”
沈湛澄默然。
“直到不久之前,我都以为是他疯了。直到……”梁暮云将那四只白色的大信封聚成一摞,立起来在桌面上理齐,又轻轻放在桌子上。他用手指点点最上面那只信封封口处的朱印白梅,“‘他来了。’”。梁暮云顿一顿,“邮政信件,这年头的稀罕东西。实不相瞒,我在收到第一封信的时候,第一眼看到信封,脑海里确实就真实地响起了这三个字。那个时候我还在想,什么他来了,他来什么了?我一时没想起来,‘他来了’是谁、在什么环境下对我说的,我只当这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而这封信是个纯粹的恶作剧。可是没过两天我就收到了第二封信,第三封和第四封也接踵而至。到这会儿我才想起喻世炎和他所说的陆雪卿——二十年过去,恍如隔世的事。沈教授,可能我确实疯了,也可能我只是无知。你是相对我们离科学更近的人,你怎么看?”
“我并没比任何人离科学更近。”沈湛澄摇摇头,“我上大学的时候做实验,有一阵子换了新仪器之后样本的存活率很低,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需要的数据。后来有个师兄告诉我,人不在实验室的时候要用电脑播放《佛顶尊胜陀罗尼》。我听了差点没笑出来。但是后来没办法,按他说的照办,实验竟然立刻就做出来了。后来去了美国……情况差不多。大概是全球最顶尖的生物实验室,结果里面的工作人员不是在祈祷上帝,就是在跳萨满舞,各有各的节目。这些看似不可知的事情,其中或许有一些必然的道理,有的甚至还很简单,只不过我们尚未发现其中的关联,于是索性懒一点,以超自然的方法来解释。我也听说另一个实验室,想要实验成功,中午要吃咸鱼。这道理就非常简单了,吃完咸鱼之后呼出气体的钠离子浓度比较高。这样样本确实更容易反应。”
梁暮云不禁莞尔。
沈湛澄继续道,“照喻世炎的意思,陆雪卿有一枚特别的印鉴,却没说具体的样子,只说你见了就会明白,而你确实见到了。其实在这其中,你所说的这种伪造画作的技术是否存在,陆雪卿是否确有其人,这两件事都可以先不谈。要紧的是,你看到这件东西,却立刻理解‘他来了’是什么意思。会不会有‘当你看见的时候立刻就会认出来’的东西?我觉得是有的。就算没有陆雪卿这个人,这样的东西也是有的。”
“比如失散多年的亲兄弟,或者风流成性的父亲散落在天涯海角的便宜儿子?”梁暮云笑。
“是。”沈湛澄也笑,拿起一只信封端详,“不过这朵梅花对你来说具体有什么特别之处,我实在想不明白。”
“非要诉诸语言什么的,我也说不清。”梁暮云叹气,“——说说陆雪卿?”
“愿闻其详。”
梁暮云思忖片刻,“倒也不用我说,给你看个东西。”
他说着拿出手机,在视频软件中搜索一档文化节目的名字,选定一期,一边留意内容一边将进度条拖到合适的位置。接着将视频内容全屏,把手机递到沈湛澄手里。
是知名谈话节目,主持人原本就是文化名流,每期邀请不同作家、音乐人或学者画家等进行对谈。有一期与传统绘画相关,便邀请了青年艺术史学者朱一默和故宫博物院的研究员张之蘅。
主持人问:我们知道民国绘画史上张大千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据说他伪造的石涛的作品骗过徐悲鸿,也骗过黄宾虹。
朱一默:没错。张大千他仿制石涛弘仁,自己的笔力未必在石涛弘仁之下。而且虽然张大千的作品当年蒙了那么多人,但是现在看来也非常容易辨别。因为他自己独具一种贯通而且雄浑的气象,这种气象在笔法之外,是掩藏不住的。
主持人:这样说多少有点事后诸葛亮吧,你作为后来人已经知道那就是张大千的了。
朱一默:也有可能。
张之蘅:她在看画的时候脑子里已经有“张大千仿制的石涛”这个程式了。这跟没有不一样。当然张大千的仿画跟石涛的原作确实能分辨出来。这个也是事实。他因为太厉害了,所以造假画非常随意,连用纸用笔都不一样。仔细看都有区别。
主持人:画作的新旧也不一样。
张之蘅:确实。
主持人:有没有比张大千还厉害的?或者我们说张大千是个很有名的画家,有没有不是这个类型的。比如说那种专门造假画的——
张之蘅:那琉璃厂就多的是。
主持人:哎呀,您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朱一默:主持人问的可能是那种传说中画到以假乱真的人吧。这种人我没见过,但这种传说还真有。这个人叫陆雪卿。
张之蘅:对,有,就是陆雪卿。
主持人:原来你们俩都听说过。
朱一默:据说现在两岸故宫的画好多都不是真的,都是陆雪卿画的。但其实这个人历史上是不是真有都不知道,可能完全就是好事者杜撰的;也有可能历史上确有其人,但是他本人和我们知道的这些事没什么关系。
主持人:就像南宋真的有个人叫郭靖,但不是金庸写的那样,也不会“降龙十八掌”。
朱一默:差不多。这种传说就像降龙十八掌一样,基本上不可能是真的。
主持人:朱老师说话非常严谨,“基本上不可能”。
朱一默:陆雪卿这个人据说是生在咸丰年间。具体老家哪儿,出生在哪儿,这些都不清楚,关于他,不要说像样的记载,连有眉目的传说也不多见。总之就是都知道晚清的时候有这么一个人。会画画。造假画天衣无缝,谁都能骗过去。也有说法,说陆雪卿家祖祖辈辈都是干这个的,从清朝中期就开始勾结大内,一代一代地临摹,造假,把皇宫里这些宝贝往外换,而且他们用这种方式看了足够多稀世的真迹之后,不光能“仿画”——就是你有张什么画,我给你画张一模一样的。不仅是这样,他们还能“造画”。就是凭空造一些不存在的。临摹不算本事,他们最有本事的是无中生有地生造。你画春山,他画秋云,你画少女扑蝶,他画妇人打扇,是这样的造法。这些造出来的也没人认出来,一代一代就当真的那么摆着。
主持人:这要是真的,是不是就得重写艺术史了。
朱一默:可以这么说。
主持人:现在你比如说日本很有名的二玄社,不是能做出一模一样的复制品吗?有个传说,说当年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院长蒋复璁都被二玄社仿造的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骗过去了。
张之蘅:二玄社还是比较早做书画复制的出版社,但要说好并不是最好的,在日本不如博文堂。这种复制品的原理都差不多,就是用巨大的超高清照相机加珂罗版的冲印技术。现在中国的复制技术比日本强,有新的出版社,像戴胜山房,用的是数字珂罗版。这种东西拍一次真迹,对真迹的损伤都不小,因此基本上能不用就不用,用一次是真的肉疼。而且冲印过程用的药水有毒,对人的伤害也大。但要说效果,那确实非同凡响。
朱一默:无论这些仿制品再怎么真,它对真迹的保存和传播其实都是有益的。它利于更多人在不同场合欣赏到与真迹几乎一模一样的东西。但是这些事情的前提都得是先有真迹。
主持人:而且这个真迹得是真的。
朱一默:没错。我们刚才说的这种传说中完全以假乱真的造伪就不在这个系统里。我们还是认为,笔墨真假,必有痕迹。只要证据足够,辨别画作的真伪还是有章程的。确实,你说有没有可能我们的绘画史上,现存的一些所谓的真迹其实不是真的,是后人伪造,或者就是同时代的人伪造,然后被认作真迹的?有这种可能。比如倪瓒,他在世的时候假画就很多,现在博物馆里确认是倪瓒真迹的就有一部分有巨大争议。但是一旦处处都带着这样的预设,难免带来的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我们无法通过已经存在的确认为真迹的东西,来延申去判定其他有争议的东西。
主持人:永远带着怀疑。
朱一默:是。
张之蘅: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就是信念的动摇。你一生事业的根基,判断的标准,因为这种无稽之谈动摇了。你说我们这些人研究一辈子,研究什么呢,研究假东西?
主持人:“物理学不存在了。”
朱一默:对对对,物理学不存在了。
主持人:张老师知道这个梗吗?
张之蘅:知道知道。是这个意思。
主持人:我听说有一种技术在文物鉴定里面被使用,叫做同位素鉴定——
张之蘅和朱一默异口同声:那个不行。
朱一默:这个东西实际上完全不可行。它从画作上取样的方式对画有不能逆转的破坏性。最简单的解释方式就是,一千年的画,要想鉴定它是真是假,你就得在这个画作非空白的地方打一个眼儿。这么一来东西就毁了。而且况纸、绢和墨其实都有作为随葬品的存世,并没有多么稀少。比如清代人仿造明代的画,他从盗墓贼那儿弄到明朝的纸和墨了,你拿去一鉴定,它完全就是明朝的。
张之蘅:今天更不一样了。真要下本钱造伪,比如我刚才说的珂罗版印刷,他要是真能用宋墨、元墨去印,你怎么办?
主持人:所以科技发展到今天,我们对书画的鉴定方式仍然非常原始,就是用眼看?
张之蘅、朱一默:对,就是用眼看。
朱一默:看材料,看笔墨,看流传,看记载,总之是用眼看。
主持人:这不可思议。
张之蘅:我突然想起来,关于这个陆雪卿——我还听过一个事。
主持人:张老师您讲讲。
张之蘅:是我刚进博物院的时候听带我的老师说的,我老师呢,是听他学徒的那个老师傅的太太说的。
主持人:就等于说你从你师奶奶那儿听过一个事。
张之蘅:是的。
主持人:快给我们讲讲。
张之蘅:真讲啊。说句玩笑话,我怕一讲这个,物理学真不存在了。
朱一默:得讲讲。
张之蘅:讲讲也没什么东西。解放前,这个老太太的丈夫,就是我师爷爷,他接过一批活儿,就是揭宝蕴楼出来的东西。
主持人:这里得介绍一下,宝蕴楼是溥仪退位以后,北洋政府接管的一个专门存放皇宫文物的地方。
张之蘅:没错。我们说的“揭”呢,就是揭裱,它是中国书画保存和修复里面一个特殊的工艺。中国画都是纸和绢,用浆糊一层一层裱在一块,你把它打湿了,这一层就能给它揭下来。有的画脏了旧了破了,就可以把它揭下来,洗洗,修补,复原,是起到一个保存和修复的作用。这个老太太说,他丈夫当时把那个画一揭开,就在画的背面看见陆雪卿的款了,用白粉写的,旁边还有个白粉的印,很小,所以裱完了正面看不着。
主持人:然后呢?
张之蘅:然后我师爷爷就装没看见,给它重新裱完了就完了呗。
主持人:这——这不得报告吗?
张之蘅:报告?怎么报告?跟谁报告?跟北洋政府报告啊,报告了你怎么处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吧。后来我老师去问他师父,老头就打死不承认了。就说他师母是胡说八道。
主持人:完全不承认有这件事发生。
张之蘅:完全不承认。
主持人:当时有没有说具体是哪幅画?
张之蘅:没说。
朱一默:看来我们算是部分见证了这个传说诞生的过程。
主持人:朱老师仍然坚决地不相信这个故事。
朱一默:这个逻辑链条并不充分。就算我们现在具体知道是哪幅画,把它揭开看看,真的看见了这几个字,也不能证明什么,这几个字的存在不能证明这幅画是假的。
主持人:对,完全有可能就是有人为了把水搞浑,故意写上去的。
张之蘅:所以我们自己就是当个笑话说。
相关段落像是到此结束,沈湛澄按下暂停,抬头问梁暮云:“后面还有吗?”
梁暮云说,“看到这里就可以。”
沈湛澄说:“这里面也没有提到陆雪卿的印鉴的样子。”
“这个据我所知还没有人提过。”
“直到你第一次见到?”沈湛澄点点信封上的梅印。
“可以这么说——严谨一点的话,我觉得这无疑就是陆雪卿的印鉴。”
沈湛澄表示理解,“所以你认为,有人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你,这四幅画,其实是陆雪卿伪造的?”
梁暮云苦笑,“如果是这样就好了。陆雪卿是清朝人,死无对证的事。他这么说我就得信?这件事要命就要命在——沈教授,我刚刚讲过,陆雪卿所代表的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
沈湛澄点头,“理解,他代表的也是一种完全能够以假乱真,骗过专业鉴定人员的眼睛的伪造技巧。一种,反常识,甚至反科学的技巧。”
“是这样。在古代书画的鉴定方面,我对自己的水准确实有相当的自信。这样说听起来好像有些自负,但是——”
“我明白。能看得出,你不是等闲之辈。”
梁暮云似对沈湛澄的认可坦然受之,只把话接下去道,“何况这四幅画——不对,不是四幅,连带你拍摄的落花仕女图,这五幅画是公认的流传有序的真迹。不以我的判断为标准。”
“你对此有不同意见?”
“之前从未有过,在我看来它们也显然是真的。”
沈湛澄轻轻抬起手,“我想打断你一下。”
“请讲。”
“我知道你接下去要讲一些特别要紧的事。但是我毕竟不是专业从业者,刚才这段节目里有一些细节上的问题我想先理解清楚。免得等一下我们说起正事来,倒把这些忘了。”
“这没问题,你问就是。而且我理解你的意思,作为旁观者,你对事情理解得越透彻,越容易帮我看清我是不是钻在了什么牛角尖里。”
沈湛澄笑笑,“不至于。”
“请问就是。”
“刚才故宫的专家提到一种叫做‘揭裱’的技术。他说当年的师傅把画一揭开,就在画的背面看见陆雪卿用白粉写的款。在白纸上写白字……这很不容易被发现吧。”
梁暮云点点头,“我理解你的意思。纸如果是干的,那确实不太容易被一眼看见。但是揭裱的时候要完全打湿画作,融开裱画的浆糊,画完全是湿透的——难度也在这里,湿透的宣纸非常脆弱,一个处理不好画本身也变成浆糊都说不定。”梁暮云一边说一边抽出一张面巾纸,两手拇指和食指各拎着纸的一角,将纸巾提起来做演示,“你看,我现在提起来的就好比是揭裱中的画,我把它从画心上揭下来,朝你的是画面,朝我的是背面。现在我要把它转移到一张绝对平整的画案上。”梁暮云说着又将纸巾缓缓放到桌上,就好像他手里拿着的真的是一张吸饱了水分的湿透的宣纸,“现在画其实是脸朝下铺在桌子上的。但因为打湿之后的宣纸近乎透明,墨色和颜料都可以透过来,所以如果在现场来看,你看到的就是一幅透有画案底色的打湿的画作。现在造家具的材料多了,画案有可能是三合板,亚克力,大理石,什么材质都有可能。但老老年间用的通常是红木或者檀木,颜色很深。中国画又分石色和水色,水色透明,例如墨色,花青,胭脂,纸被打湿也会透明;但石色有覆盖性,蛤白就属于石色,陆雪卿的款想来应该藏在正面本身画有内容的地方,比如说山水画,就写在茂密的树丛之后,人物画,就写在人物的衣带之上。这样不要说装裱之后,就是在没有装裱的时候也几乎不会被人看见。当纸被打湿,他的款识就会在画的背面浮现出来,可想而知,衬着深色的画案,必然异常显眼。”梁暮云想是想起什么,顿了一顿,“确实像个鬼影子。不过啊,这片子里说,那位老师傅看见这个款,原封没动,把画裱完就交差了事了。沈先生,设身处地,如果您是藏家,见到这个东西,您会怎么样?”
沈湛澄会意而笑,“抹了它。”
梁暮云随之也笑了,“是。不管画是真的还是假的,把这东西抹了,它就永远是真的——也必须得是真的。”
“技术上能办到吗?”
梁暮云点点头,“白色是粉色,不是水色,附着力虽然强,但不是会将纸完全染色的东西。如果是纸本,用刀片刮刮就干净了;如果是绢本,笔尖蘸点东西搓几遍洗掉。对有点手段的裱匠来说都是不值一提的事。何况既然印在画的背面,这么干甚至没有伤画的风险。可以说没什么技术含量。”
“作为造伪者,这种落款听上去可不怎么高明。何况如果有好事之人,完全可以在真迹上制造这种标记混淆视听。这样的几种情况单纯想象一下,这个标记的信用基本可以归零。”
“没错。”梁暮云用手指指桌上的五张照片,“相比之下,这五幅画上的标记就高明得多。”
回归到正题,两个人的精神都显得严肃了些。
“这些画上也同样有证明自己是赝品的标记?”沈湛澄问。
“有。而且就在这五幅照片里。就在,画的正面。”梁暮云答。
“正面?这些画不是一直在公开状态吗?”
“基本可以这么说。”
“正面的标记,从来没人发现过?”
“我也不是第一个发现的呀。”梁暮云语气幽幽,“就算真的有第一个发现的……不应该是寄信的人吗?”
沈湛澄默然。
“沈教授,你知不知道《溪山行旅图》?”梁暮云问道。
“听说过。虽然我不懂画,但这一幅画我记得读中学的时候历史课本上有。画的原作很大,画的正中的山峦给人很强的压迫感。北宋的山水画,作者是范宽。”
“一点不错。这幅画现在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其实对于他是不是范宽本人的作品,历代学者都是存疑的。因为上面并没有本人的款识。最早的款识是董其昌所题‘北宋范中立溪山行旅图’。也就是说,董其昌认为这幅画是真的。李霖灿先生,也就是台北故宫的副院长,也相信这幅画是范宽的作品。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他做了一件事——考古学上有一种常用方法,就是把样本分区,编号,一个分区个分区地做精微的研究。李霖灿先生大概是受到这种研究方法的启发,干了一件此前的收藏家大概率不会做的事。他把《溪山行旅图》也做了一个详细的分区,在每个分区里一笔一笔地看。”
梁暮云说到此处,沈湛澄忽觉有什么似曾相识的东西映入脑海。具体是什么,他一下子却说不清。
梁暮云继续道,“照他自己的话说,他是‘在石隙树缝崖边着意找寻’。在我看来,他就是拿着放大镜,把这幅画犁了一遍。这么一看不要紧,他在画面的右下角,在那一队人物后面的在树缝里, 赫然看见了‘范宽’两个字。此画传世一千多年,这两个字此前却从未有人发现过。”
“不会是有人后来添上去的?”
“也有人这样怀疑,但我觉得不会。怀疑签名作假的原因有二,第一是落款的字不怎么样,第二是范宽是画家的外号,并不是他的本名。但画好字却不好的画家也不是范宽一个,何况范宽虽然是外号,却是个很不错的外号,是因为他本人大度容人,脾气好,因此比本名流传更广。画家本人认可的情况下,用外号落款也无可厚非。我个人认为签名是真的。第一是签名的墨色跟树缝保持了一致,应该是绘画的同时签上去的;第二是画面的丝绢已经变形,出现了裂缝,这种情况下他的签名也随着织物的裂缝变形,可见落款在丝绢没有变形的时候已经题上去。”
“你的意思是,在这五幅画里,陆雪卿都用同样的方式藏下了自己的签名?可是这几幅画看上去并不像《溪山行旅图》那么大。而且……”沈湛澄看着桌上的照片,“我记得《溪山行旅图》的笔触非常繁复,营造了一种气势恢宏的感觉。而这些画的笔触其实都非常洁净清晰。真要藏自己的名字在这些笔墨中,很容易被一眼看出来吧?这未免太冒险了。”
梁暮云深深颔首,“一点都不错。”
梁暮云顿了一顿,又道,“作画的人确实藏了字在画里。但不是自己的签名。”
沈湛澄看着梁暮云,等他说下去。
“沈教授,能借你的电脑用一下吗?”
“当然。”
二人坐到书桌前。梁暮云操作电脑打开网盘文件,是五张照片中画作打满方格的高清大图。他选中第一张,也就是王原祁的《晴峦晓翠图》,拖住画面的右上角放大,选中远景处较为平缓的一个山坡,再放大,而后用手指轻轻点了点画面远景山峦处山石皴擦与灌木点染交错的部分。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沈湛澄赫然看见那个藏在山石之中、与点染灌木的笔墨浑然一体的“風”字。
“你也用了台北故宫那位院长的方法?”
梁暮云点点头,“我从上往下找,找了没多久就找到了。但我担心这里面可能还藏着别的,又忒费功夫地这么着看完了一整张。不过别的都没有什么,这幅画里只有这一个字。”
梁暮云接着打开第二张,也就是吴镇的《洞庭渔樵图》,按同样的方式放大,在摇曳的苇荡之中找到了一个与苇叶浑然一体的“雨”字。
沈湛澄静候梁暮云打开第三张图片,梁暮云却停了手。他说,“最开始的时候我就只找到了这两个字。沈周的《秋江送别图》和王时敏的《春山图》,这两幅画我同样看了很多遍, 连着很多天不眠不休,却没有什么发现。直到你发布了这张照片我才恍然大悟。”
梁暮云所指的“这张照片”便是在他手边的,映有女子倒影的,唐伯虎所作的《落花仕女图》。
“这幅画也需要用这种看法吗?”沈湛澄问。
与千皴万染的山水画不同,唐伯虎的《落花仕女图》是人物画,只一个女子,几片落花。这也就意味着它上面数量不多的每一笔线条都洁净明确,画面上即使多一根头发丝都会显得异常清晰。这样的作品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像《溪山行旅图》那样藏什么字的。
“也不用。”梁暮云同样将画作放大,指着仕女裙摆上的一处花纹,“您看这是什么。”
“这应该是葡萄。”沈湛澄答。
葡萄汉代传入中国,素有多子多福的寓意。仕女裙摆上装饰的确实是一行连缀的葡萄纹样,笔意似绘似写,悠游容与、灵动轻盈。
“这里呢?”梁暮云指着一处放得更大的衣纹。
沈湛澄不解梁暮云的用意,但还是老实回答,“这是葡萄的叶子。”
梁暮云抽出桌上一张便签纸,“可以用吗?”
“当然。”
梁暮云用签字笔在纸上一笔挥就,像是写了什么,又像是画了什么,接着将便签纸举到屏幕旁边,“您看这个字,是不是与葡萄的叶子一个样?”
“这是字?”
“这是草书的‘归’字。”沈湛澄听得出,梁暮云的声音微微颤抖。
草书归字,恰如一朵带梗的葡萄叶。
“风雨……什么归?”沈湛澄想到什么,却不敢确信。
“风,雨,送,春,归。”梁暮云一字一顿。
沈湛澄怔一怔,忽感觉通身一凉。
梁暮云接着说下去,“‘送’字藏都不必藏,它堂而皇之地在落款上,——第三幅,沈周的‘秋江送别’,不是么?‘春’字我还没找到,但是……但是这不重要,因为总能找到,四个字已经足够了。”
沈湛澄欲言又止。
“我知道您的问题。首先,‘风’和‘雨’两个字会不会是后人添上去的,‘春’字不存在,而‘归’字是巧合?不会。因为无论‘归’字是不是巧合,但从笔墨和笔法判断,风雨两个字一定是是在作画的时候藏进去的,不存在后添的可能。其次,这几幅画最早出现在公众面前是什么时候,如果早于49年,就可以去寻找相关的史料记载——是吗?”
沈湛澄点头。
“民国的书画流转历史原本就多的是烂账。而这几幅画——您猜得不错,确认公布与众的时间,恰恰确实都在建国之后。”梁暮云语速越来越快,说到此处顿了一顿,调整了一会儿呼吸,方才放缓了语气,用平稳的语声说道,“沈教授,这五幅画我早就知道,也早都见过。和业界其他人一样,我之前从没看出它们有什么可疑之处。换句话说,我一向将其以真迹论。但是现在,如果我们现在看见的证据是成立的,那这五幅画必然是建国之后的东西。造假的人是谁不好说。就算传说都属实,陆雪卿也是清朝的人。哪怕能活到49年之后也难免老迈年高,够呛有笔力画出这样的东西。何况——何况是五幅这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