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暮云醒来的时候是下午。他坐起身,看到自己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天是不知什么时候晴的,金色的日光斜照在墙壁上,也照在他的脸上。他抬手去挡日光,眯起眼睛。
沈湛澄原本坐在书桌边,见他醒了,起身递给他一杯水,还有一只纸袋装着的巧克力夹心牛角面包。
梁暮云接过道谢,挪挪身子,躲开日光坐到影子里。一言不发地喝水,吃面包。面包很新鲜,尚有温度,层层起酥,质量上佳。有糖有油的食物利于恢复精力。沈湛澄看着他吃完了,才说, “过来看样东西。”
两人走回电脑前。
沈湛澄先指给梁暮云的是那个“春”字。
梁暮云的神情里颇有些愿赌服输的意味,“我这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您能找到……不奇怪。”
沈湛澄接着给他看窗景的照片:“林薇发来的。她之前跟我说过她叫林薇,当然了,大概率是假名字。”
梁暮云自然而然知道“林薇”是谁。
这个年轻女子以鬼自比。“山中林,草木薇”恰是她口中所说“枯枝败叶”的对应。她的全部目的尚不清楚,但对梁暮云的“威胁”一定是其中的一部分。
“她拿着陆雪卿的印鉴,自然最有可能姓陆,是陆雪卿的后人。” 梁暮云沉吟,“想不到的是她还主动联系了您。照片里是什么地方,您问过她吗?”
沈湛澄说:“是五仙山。”
梁暮云说:“您有把握?”
沈湛澄说:“每一处山川草木的形状就像人的指纹,具备唯一性,很难认错——这话也是她说的。”
梁暮云怔一怔。
沈湛澄说:“五仙山离这里四五小时车程,不算远,我之前去过,走的是原始森林公园开放给游客的路线。她问最近有没有人来找过我。也就是说,她在等的人是你。”
梁暮云深深松了一口气:“我当然要去找她。这下好了,我来见您,原本也就是为了能够找到她。她既然联系您了,那——她的联系方式,您能给我的吧。电话,微信,微博账号,什么都好。”
沈湛澄说:“我说得不够明确,但你应该明白才对。之前她借我之手发布她的照片,现在又这样问我,可见我不过是她的传声筒,她这样做是为了等你上钩。”
梁暮云说:“这一点我当然明白。”
沈湛澄默然。
梁暮云说:“五仙山东南西北走向,山下有三个镇子。说是五仙山,范围太大了。具体是五仙山的什么地方,您也知道,是不是?”
沈湛澄不回答他,只说:“那是三省交界的地方,开放的地方不多,却有广阔的无人区。林地的气候多变,极易造成失温,也有悬崖峭壁,虎豹熊罴。”
梁暮云说:“您是想说那种地方山高路远,死个人根本不会被发现,闹不好我会有去无回。”
“文明社会通常情况下可能不该做这么极端的预想,但这一切很像是给你做的局。而且——”沈湛澄并没有说下去。
梁暮云笑,“而且什么,您不妨继续。”
沈湛澄望着梁暮云,面色平静,但字斟句酌,“而且如果我们之前做的假设都是真的。那么你也好,这个叫林薇的女孩子也好,你们的行为必然牵涉到巨大的利益。我还是那句话,通常情况下我不认为文明社会需要做什么极端的预想,但是当利益大到一定程度,道德、法律、人性,会逐一失去它们约束的效力。”
梁暮云思忖片刻,忽然说,“沈教授,您是一个不一般的人。”
沈湛澄仍看着梁暮云。
梁暮云说:“我这样说并不是基于您的背景履历。当然我知道,在科研领域做出您这样的成绩已经足够令人钦佩。但是无论什么原因,能够干脆地放弃如此卓越的成绩,都更加不是容易的事。”
沈湛澄只说:“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梁暮云神情郑重,示意沈湛澄听他说下去,“您一定是个好老师。因为……”梁暮云笑笑,“我睡着的时候发生了这么多事,而您看着我睡了这么久都没有叫醒我。我想可能我是第一个在这张沙发上睡着的客人,但之前您办公室的沙发上一定睡着过不少学生。因为您似乎对这样的事情习以为常,又能自然而然地照顾到来向你寻求帮助的人——您就这样回来,他们不想您吗?”
“他们有他们的人生。”沈湛澄说。
梁暮云接着说下去,“对于我该不该去找林薇,您的心里有定论,但您并不试图左右我。而我和林薇之间的事——”梁暮云又笑,他似乎很喜欢笑,但这一次笑得尤其意味深长,“您心知肚明这是什么样的事,但却就这样心平气和地对我挑明了您的知情,而且并没有唯恐避之不及。您讲得委婉,但我不妨替您更直白地说出来,因为话就是要说出来才会清楚。您刚才一直说,文明社会不需要做极端预想,但既然我明知有这样的风险却仍然要去,事实上就是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件事情的利益,确实已经大到了,让道德、法律、人性,逐一失去它们的约束效力,这样的地步。因此您虽然看上去只是在陈述事实,但事实上却是在劝我悬崖勒马。”
沈湛澄说:“都是成年人,有自己判断和决定的能力,我只是尽己所能。但你已经走了很远的路,到了这一步,我未必劝得住你。”
梁暮云深深颔首,“是,您劝不住我。”
沈湛澄说:“我也有我的好奇。”
梁暮云说:“您讲。”
沈湛澄说:“你们——她我不清楚,先说你,你是不惜冒如此巨大的风险去做这件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梁暮云两手一摊:“还能是为了什么?”
沈湛澄说:“仅仅是为了钱?”
梁暮云笑笑,理理衣服,站直了身子,“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真理是天上的月亮,照着追名逐利的人前赴后继。”
沈湛澄仰起脸看着他,像是欣赏他表演式的回答:“最大的问题永远不是物理学存不存在,而是生意能不能做下去——真有这么简单?”
“沈教授,我是一个生意人。不为了利益,还能为了什么?像陆雪卿这样的世家,自古以来干的都是偷梁换柱的勾当。如果能跟陆家的后人狼狈为奸,弄点东西送去拍卖行——岂不是顺理成章?偷渡犯法,贩毒枪毙,做这些事情的人谁不是明知后果而前赴后继?文物圈子里挖坟掘墓才判死,相比之下,卖几幅假画这种事情说破天也最多只能算诈骗。” 说的都是作奸犯科,梁暮云的神情泰然自若。
沈湛澄仍看着他,终于也笑了笑,只是笑中似有体谅:“有一种真实的目的是掩盖另一种真实。”
梁暮云怔一怔。
沈湛澄说:“你放心。你这样讲已经足够让我明白了。无论你的真实目的是什么,我都只问到这里。”
梁暮云沉默了半晌,方才缓缓道,“虽然没有凭据,但我仍然得向您保证,我跟您说过的这些事都是真的。当然关于自己,我确实有所隐瞒。很多事不是有意不让您知道。只是——”
沈湛澄说:“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说话的时候,他抬了抬手,像是凭空划出一条界限。
梁暮云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在来之前,他已经对沈湛澄此人做过一些功课。如沈湛澄自己所言,他的太多信息是公开的,而未公开的部分想要取得也不是难事。自己深夜到访,沈湛澄裹着睡袍见他,为他冲草药茶,耐心听他说那些本与他不相干的传闻旧事,任由他睡着再醒过来。他本应是有备而来的侵入者。然而此时梁暮云却只是觉得,不知何时,他已经被对方一览无遗,而自己却对他一无所知。
像紧锣密鼓之后粉墨登场,亮相时发现台下只有一面镜子。
台词烂熟于心,不知如何开口。
先开口的是沈湛澄, “你刚来的时候跟我讲那些话,说真的,我有一阵子确实以为你可能是疯了。”
梁暮云说:“您现在还这么觉得吗?”
沈湛澄摇摇头,“你没疯。”
梁暮云说:“听上去是个好消息。”
沈湛澄说:“不见得。人真疯了可以吃药。”
“而我这种治不好。”梁暮云说着,又笑。
冬季门窗关着,但房间中有微小的气流流动,吹得装牛角面包的薄牛皮纸袋“嗒”地掉到地上。梁暮云俯身将它捡起来,仔细抻平,又叠成很小的方块,之后才弯腰放进纸篓。
沈湛澄只是看着他,像是等着他把戏唱下去。
于是梁暮云走回到沙发,拿起自己随身提来的手袋,打开,从中抽出一只画轴,“想起来了,有样东西要给您。”
画轴握在梁暮云手里,托底的纸微微泛黄,润泽如玉,天杆处露出一抹青色绫子,紫檀轴,象牙签。题签上书:金城 仿黄王笔意。
东西不大,仅半臂长,拿在手里却有相当分量,想必不是俗物。
“原本进门的时候就该拿出来的,可是那个时候我心里急,脑子也不清楚,说着话就忘了。叨扰这么久,给您添了不少麻烦,也不知道怎么谢您才好。您千万别推辞。”一连串的客套话,温润起伏,声声入耳。
沈湛澄只说,“画我不懂。”
梁暮云郑重道,“学问做到深处是通的,您说不懂未免谦虚过当。只要看一眼您就知道,是好东西。”
“很值钱?”
问得梁暮云又是一愣。
“不过是一份谢意罢了。”梁暮云只好说。
不同于黄金,古来字纸无价。再高明的传世之作得见天日都仰有识之人的慧眼。就像一夜长谈和清晰的可供交换的信息可以明码标价,一个与己心照不宣的沉默同盟却没有价格。换句话说,是不能有价格。
梁暮云斟酌再三,最终妥协似地开口,“金城是民国时期重要画家,他业界之外的名声不盛,不似另几位家喻户晓的宗师,但学养深厚,师古而化古,无论是山水还是花鸟都别开生面,又以山水成就为更高。这一件尺寸不大。如果送到拍卖行,价格在——”
“其实它只是一幅画。挂在墙上的时候,画没有价格。” 沈湛澄打断他。
——镜子放了他一马。
沈湛澄接着说,“一幅画而已,说不值钱可以不值钱,照你们的话说,交个朋友。既然是朋友,林薇在哪儿,那个民宿具体的位置,我既然知道,没有理由不告诉你。你拿着地址去找林薇,我拿着这幅事实上或许价格不菲的画,也就应该做一个所谓朋友该做的事——对这件事保持沉默。是不是?”
梁暮云苦笑,“您是这样想。”
沈湛澄说,“你说的,你是生意人。这是生意人做事的方式。”
梁暮云叹气,“您说得对,可也不对。”
“怎么说?”
梁暮云说,“这画是我的一点心意,这一点不错。但是我们不是朋友。我是谁,我要做什么,您知道的其实并不多。那个林薇连名字都是假的,如果她再联系您,我的建议是最好置之不理。这件事或许稀松平常,林薇一个小姑娘,我去见她,把我该做要做的事跟她聊清楚,什么麻烦都没有,也都跟您没有关系。但是就像您刚才劝我的,更大的可能是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如果是这样,而我又恰好出了什么岔子,后面有什么官面上的人调查的时候查到了您,您可以全然不提这件东西。当然,某些情况下,把一切据实相告也没什么问题,就说这东西是我随身带着的,上山之前怕不保险,暂且放在你这里。这其中你我之间并不构成什么交易。也或许我运气好,没什么岔子可出,我们此后也不会再见。可以保证的是,无论事情如何发展,您都可以从这些事情里择得干干净净。”
既然双方都明白问题的严重性,那么就不妨将这种严重性的后果敞开来说。梁暮云是逢场作戏的高手,自进门来始终保持着一种谦谨态度以及相当有分寸的热络,这一番话却有意显露出商人精明淡漠的底色, 轻飘飘将沈湛澄推向更远处。
绝情的善意。明知是浑水,不妨离远些。沈湛澄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也有道理。”
“那么,成交了?”
“没有,”沈湛澄道,“因为我原本就要去找她,而你只需要跟着我一起去就可以。这中间没有什么需要用如此贵重的东西作为交换。”
梁暮云说:“您为什么要去找她?”
沈湛澄说:“那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没有关系。”
梁暮云说:“理解。不过就算是这样,您仍然应该收下这幅画。还是那句话,打扰您这么久——”
“这事简单,可以折现。我的咨询费是一千美金一小时。按五小时计,差不多吧?在我家沙发上过夜两百块人民币一晚,给你抹个零,就不另算了。”说话的时候沈湛澄看着梁暮云的眼睛,见梁暮云几乎马上就确信自己是认真的,才终于笑道,“逗你玩的。”他抬起一只手,搭在梁暮云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既然一路走,就当是做个伴。”
梁暮云说:“那就交个朋友——可以的?”
沈湛澄不说话,只看着他。
梁暮云立刻站起身,将手中的画轴插进沈湛澄客厅书架。画轴正卡进纵横摆放着的几本书的缝隙里。
梁暮云说,“这是生意人交朋友的方式。”
沈湛澄点点头,未作表示,只问:“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梁暮云说:“越快越好,最好是现在。”
沈湛澄说:“你有洁癖吗?”
梁暮云不知道沈湛澄为什么问这个,下意识摇摇头。
沈湛澄于是转进卧室,听声音像是开了衣柜,不多时提着一套深灰色硬壳冲锋衣和黑色登山裤走出来,丢在梁暮云旁边,“像样的户外店离这儿都不算近。非要出去买装备的话时间有些不及。不嫌弃的话,就先穿我的。”
梁暮云笑道:“你怕我冻死?”
沈湛澄说:“你看上去对进山这种事没什么概念。山里更冷,且气候多变,人又少。夜里进山不是闹着玩的事,尤其是在冬天。”
梁暮云说:“那我听你的。”
两人于是各自换了衣服,把要带的随身物品装进小号户外背包 ,坐电梯下车库。
走到一辆深蓝色沃尔沃旁边,沈湛澄停住,掂着手里的车钥匙问梁暮云,“你车开得好吗?”
梁暮云答得老实:“不坏,但恐怕也称不上好。只能说开在路上没被人摇下车窗骂过。”
沈湛澄点点头:“这一觉睡得怎么样?”
梁暮云说:“不错。”
沈湛澄说:“精神还可以?”
梁暮云说:“好极了。我这人天生觉少。”
沈湛澄于是把车钥匙放到梁暮云手里,“那就你来开。”
梁暮云说:“你这么不喜欢开车?”
沈湛澄说:“我也有两天没睡了,这种时候尽量不开车。”
梁暮云愣一愣,“两天是指,从我给你打电话,到现在?”
沈湛澄点点头,顿一顿才说,“哦,不是因为你。我这样子也有几年了,吃安眠药有时候有用,有时候也没有。不吃安眠药的时候也未必就睡不着。医生看了不少,最后干脆不去管他。因为总还是能睡一会儿,也没妨碍什么事儿。”
两人说着上车,梁暮云将车启动,沈湛澄将座椅向后放倒些许,闭上眼睛。
梁暮云叹气,“你总这样也不是办法。”
沈湛澄笑笑,“走着看。”
开出地库,转弯时侯,梁暮云把车停在马路边。
沈湛澄睁开眼睛,偏过脸看他。
梁暮云望着沈湛澄:“其实我还是不明白——”
沈湛澄完全理解梁暮云的不明白指的是什么。他说:“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梁暮云说:“真的有?”
沈湛澄说:“真的有。”
不得不去的理由。
这几个字本身就是不得不去的理由。
导航向五仙山方向,从天亮开到天黑,音响里播放的多是爵士乐和肖邦的钢琴曲,偶尔穿插老歌,罗大佑,中岛美雪和蔡琴。中间开过一家麦当劳的汽车餐厅买了两份套餐,两人默契地喝了只饮料,汉堡薯条都没心思动。大多时候沈湛澄都闭着眼睛,梁暮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进入山区,夜幕完全落下,公路两侧是高大乔木在月色中重重叠叠的影,忽然听见沈湛澄轻声说,“看路标,西关停车场,我们要在那里下车。”
梁暮云照做,不久车行上盘山路。
山路九曲,多急弯险道,车灯照亮一段前路,照出一侧是陡坡,一侧是绝壁。梁暮云的眉头越皱越紧,终于轻声问,“这条路你从前是不是开过?”
沈湛澄嗯一声。
梁暮云叹一口气,“我没开过这种路。”
沈湛澄笑笑,意思是看得出来。
梁暮云说:“要是信不过我,到前面咱们两个换换,你来开?”
沈湛澄说不用。
梁暮云说:“跟你说老实话,是我心里没底。你就不怕我把车开到山下面去?”
沈湛澄说不会。
说完像是又睡了过去。
冬季深夜,路灯零星勾勒出空空荡荡的停车场大概的形状。车停稳,引擎熄火,梁暮云出了一身薄汗。
沈湛澄睁开眼睛,把冷透汉堡和薯条递给他。
梁暮云没什么胃口,但听见沈湛澄说:“爬山是消耗体力的事,空着肚子上山是危险的。”
在车中默然吃完所有东西,沈湛澄先下车,梁暮云跟在后面。从带着空调的密闭空间中走出,远近群山与山林中带着水气的寒意扑面而来。梁暮云不由得拉紧冲锋衣领口的拉链。山是黑色,天是近似于黑的蓝。是夜无星无月。
梁暮云问:“很远?”
沈湛澄说:“不算。”
看一眼手机,信号只有三格,时间显示十一点二十三分。
上山路开始平阔,路边有矮桩似的路灯照明。梁暮云身形轻捷,有潇洒风度。两人走出一阵,一个越走越快,另一个的速度渐渐放缓。
梁暮云于是停住,回身站着等沈湛澄跟上来。
沈湛澄走得不急不慢,只说:“我体力不如你好,你如果急就只管往前走,到岔路口那里有个灯箱,应该一直亮着。走到不确定了就喊我,通常情况下彼此能听得见。只是别相信导航定位,山里信号不好,定位会飘出很远。”
梁暮云说:“哪能扔下你不管。”
沈湛澄说:“不像是生意人说的话。”
梁暮云说:“沈教授见的不至于都是那么短视的生意人吧。我再着急,不至于把向导扔了。”
沈湛澄笑:“这句像是生意人说的话。”
梁暮云说:“如果我不是生意人,这话该怎么说?”
沈湛澄说:“你该说,说好了一块来,作个伴,哪能自己先跑了。”
梁暮云也笑: “她住的地方,你也来过?”
沈湛澄说:“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选这儿?”
梁暮云心里有答案,但还是听沈湛澄说下去。
沈湛澄说:“第一种可能,那天我在博物馆见面的时候,她问我网上ID的名字,翻了我的主页。看的时候认出我曾经住过的地方,也就是这儿。她临时起意让我给她拍照片,完成了她的计划中的重要一环,在选择的时候也有意选择了这里,让我把你带过来。”
梁暮云说:“还有第二种可能。”
“第二种可能,她很早就决定将我作为计划的媒介。我住在江城,这是主页上原本就显示的信息。既然如此,我作为一个经常拍摄文物的摄影师,自然不会错过江城本地的大展。她不是偶然与我遇见,她是在博物馆,等着我。”沈湛澄说着,顿一顿,“不过这种可能性里有一个问题。”
梁暮云说:“问题就是,如果仅仅是你猜的这样,她是怎么在博物馆认出你的呢?单从你的主页的公开信息,对应不到你本人的身份和相貌。对于我来说,找你是用了一点办法的;可是她的话——我总觉得这不是她的风格。”
“不是她的风格,我也这样觉得。”沈湛澄说,“但也没必要想太多。人马上就见到了,见到了当面问就是。对了,这家民宿叫——”
“叫什么?”梁暮云问。
“很巧,叫停云。”沈湛澄说。
“是很巧,有一个云字。”梁暮云说着,停一停又问,“既然是民宿,为什么开在这么难找的地方?”
沈湛澄说:“风景好。那个地方不大,说是半山腰上,其实已经靠近山顶。就两间屋子。要来的人走的都是这条路。不便宜,旺季的时候几乎没有一天空档。想来为了好风景,走两步不算什么。”
梁暮云说:“松涛云海,朝霞夕照,见之忘忧——你也是旺季来的?”
沈湛澄说:“不是。我来的时候是去年冬天,大约也是这时候。记得林薇发来的照片?同一扇窗子,我去年拍过同样的风景。淡季人少,我在这里住了半个月,只有我一个客人。”
梁暮云终于说,“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
“问。”
梁暮云说:“你这个人冲锋衣随随便便就拿出来两套,听你说话也感觉你应该有登山涉水的经验,又是摄影师——”
沈湛澄说:“怎么走得这么吃力,横看竖看,都是个菜?”
梁暮云说:“我可没准备这么说。”
沈湛澄说:“是这个意思不是?”
梁暮云不好意思地笑笑:“意思差不多。”
沈湛澄说:“这事说来话长。我年轻时候体能还不错,早上随随便便跑十公里。那个时候大学里有登山徒步的社团,全国都有名气,我从来也没去问过。对这些东西没什么感觉。后来去美国,那里娱乐少,同学同事爱好徒步的更多。我呢,还是没跟他们掺和。其实夏天的时候从住处跑到实验室上班,冬天有空也去健身房,运动习惯是有的,动静结合嘛,也很能减压,做科研是需要体力的事。但是同样一心在工作上,没有出去玩的心思。有闲心的时候打打球,逛逛博物馆,拍拍照片,都是那个时候开始的习惯。再后来突然生了一场大病,断断续续用了一年多才好。病好之后,突然有心到处走走。但那之后身体状态大不如前,怎么讲——不影响什么生活,但是需要重新适应,像是开惯了好车要重新习惯一辆勉强能用的旧车。就算是这样,其实还是能去不少地方。这些年东西该买的都买了,功课也做,但谨慎起见,大部分时候就走游客走的路线,人多,安全,也不用跟谁搭伴,免得耽误了别人的行程。量力而行,不做危险的事,也是不给别人添麻烦。不要自己走到上不去下不来的地方,还要别人去救,闹成这样多没意思。这样走一路,照片能拍点什么就拍点什么。有时候也能拍出来好东西,但跟真正能徒步的摄影师不能比。拍到最后,拍得最好的还是城市街景,陈列在有屋顶的地方的死物。”
说话间两人一直向上走。梁暮云听到一半时有意迁就沈湛澄,不动声色地走得更慢些。他说:“你说你睡不着觉,与生病有关系?”
沈湛澄说:“可能吧。病好之后我辞了教职回国,睡不着觉是回国之后的事。想来应该是有关系,但未必是直接关系。”
梁暮云说:“现在有了徒步这种爱好,日子看上去也比从前清闲,既然如此,就没试过找个专业的教练,做做系统的体能训练?这一点我有些经验,生病之后恢复期有长有短,可能只要你给它一点时间,就会有不小的起色。”
沈湛澄说:“不太一样。”
有一会儿沈湛澄没说话,夜色之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梁暮云思忖或许自己说错了什么。
停了片刻, 沈湛澄继续道,“我刚才就是在想……怎么说呢。通常人们对太具体的专业知识不感兴趣,我不想多说是出于这一点。晚上走山路,一个人冷清,两个人正好。挺有趣味的事——不觉得?讲这个就扫兴了。”
梁暮云老实地道:“扫兴我完全不觉得。至于这样的夜路有趣,说实在话,也不觉得。”
沈湛澄笑道,“既然这样我就说了,就当是给你解解闷。”
梁暮云说:“你如果愿意讲,我洗耳恭听。”
沈湛澄说:“我生的病不常见,你大概没听说过,英文叫Guillain Barre Syndrome,中文叫吉兰巴雷或者格林巴利综合征。这种病通常被认为是一种由自身免疫反应引起的疾病,发病的时候免疫系统攻击神经系统,症状是感觉异常和肌肉无力。我的研究方向虽然与这些关系没有那么大,但总是有一定的相关性,积累的常识自然多一些。所以当我发现我走路有点跛,对疼痛也不太敏感的时候,我就想到可能是这方面的问题,立刻去了医院。病情进展得很快,没过多久全身一动不能动,无法呼吸,做了气管切开,上呼吸机。这种病是这样,只要发作期的时候你别被自己憋死,它过一阵子不治也会好起来,有不小的概率机体自身就能恢复得差不多。在医院里要避免的就是呼吸无力这种极端情况,然后给一些医疗支持手段让你好得快一些。所以症状过去之后恢复期也很顺利。因为是患者里面比较严重的,所以后遗症多少有一点,平常不影响什么,不过就是爬坡上楼的时候抬脚比从前吃力,再就是累了容易摔跤。但是整个过程中神经系统受到冲击,造成的损伤不可逆,不是系统训练能解决的事。”
“原来如此。”梁暮云说着伸出一只手示意沈湛澄借力,沈湛澄对此并不客气。
“听上去确实很凶险。”梁暮云又说。
“只是听上去。”沈湛澄语气淡淡,可能因为走路的时候说了太多话,他呼吸的声音已经明显重了些,“当时确认是GBS的时候其实松了口气。你要知道相比之下这是神经系统疾病里最温柔的一种,病程不长且大部分人预后良好。”
“也是。你研究的东西是不是更凶险一些?”梁暮云问。相比之下他语气轻盈,负担他人的一份重量似乎并没给他带来任何影响。
沈湛澄说:“嗯。那一种就是我们通常说的不治之症。小概率发生的疾病,能研究的样本本身就少。至于我做的研究,文章发出去并不代表临床上的可行。即使方向完全是对的,真正落地的周期也会很长——”
说到此处,沈湛澄像是想到了什么,没有说下去。
“怎么了?”梁暮云问。
沈湛澄说:“哦,没什么,总觉得跟工作之外的人聊这个不礼貌。因为一说就会说很多,怕别人不是真的有兴趣,只是不好意思打断我。”
梁暮云笑道:“没有的事。不过你瞧,我们像是到了。”
抬眼看去,二十米开外的岩壁上挂着一只扁扁的方形太阳能灯箱,灯光是乳黄色,寒夜山中有温煦之意,灯箱上写着“停雲館”三个字,旁边一只箭头转弯向上。灯箱旁边是一条倾斜向上的陡峭小路。
“是,上去这段台阶就到了。”沈湛澄说着,却站定不再向前。
“怎么了?”梁暮云问他。
沈湛澄说:“突然想起一些事。”
梁暮云不语,只站定望他,等他的动作。
片刻之后,沈湛澄举起手机,对着灯箱拍了一张照片。
梁暮云说:“发给林薇?”
沈湛澄说是。
信号只剩两格,软件加载很慢,等了一会儿才找到林薇灰色的系统头像和聊天记录,点开,把照片发过去,附言两个字:到了。
梁暮云立刻明白沈湛澄的用意:你是不觉得林薇本人不在这里?
沈湛澄点点头,“走吧,上去就知道我猜的对不对。”
倒是梁暮云拉住他:“她如果不在这里,会在什么地方?她为什么让我们来这儿?”
“如果我猜得没错,她即使不在这里,也离这里不会太远。先上去看看。”梁暮云想问的很多,但沈湛澄不再多说,拾级而上。
台阶的尽头是院门对着一处平台。平台不大,大概容纳四五人站立。门上又有一盏灯箱,与台阶下的相似,比台阶下的小些,也更亮些,上面只有“停雲”二字。沈湛澄敲了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