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州城结束了漫长的冬季,冰雪融化后迎来一个又一个晴空,城内以凤凰花闻名的凌云山也已花开遍野,又是一个踏春的好时节。
濯老爷提前向朝廷告了假,选定一个日子后,便携着一家子人去了凌云山。
路程其实并不远,但他们最早出发,却到的最晚。
马车只能停在山脚下,还须得人徒步半个时辰到达山顶,那儿的凤凰花开的最好,漫山遍野都是凤凰花的芬芳馥郁。
濯夫人身形富态,身着一袭墨绿色华服,她抬手替身旁的少女整理被风拂乱的碎发,露出一只玳瑁镶金嵌珠宝镯子,在暖阳的照耀下格外夺目。
后一步才下马车的濯老爷见了,眉头微微一皱,看了一眼四周才低声道:“夫人,这只是出来踏春,你看你……”
后半句被濯夫人‘杀气腾腾’的眼神给生生咽了下去,他只得偏了偏头佯装无事发生般的整理头发。
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娘,别老是吓唬爹爹。”少女启唇轻道,声音宛如泉水叮咚般清脆。她不似寻常姑娘常挽发髻,只在耳侧用细辫挽成弧度,从前绕了半圈系在耳后,其余三千青丝随风曳动,乌黑柔顺,丝丝亮丽。
少女的嘴唇较红,唇珠饱满欲滴,嘴角自然上扬好似时刻都在微笑;那双杏仁眼略略细长,眼尾上挑妩媚,双颊却还像婴儿般圆圆的让人忍不住上手‘欺凌’;她的双眸清澈,水润润的像装了一池含了光的湖水,既温柔又纯净,容不得一丝杂质落入其中,世间所有的美好与希望,都仿佛是从她的眼里流出。
只是那脸色是这样白,有几分异于常人的病态,她的身子也单薄,春日还穿初冬时节的薄绒小袄,一双玉手更是还裹在鹅毛缝制的手套里。
微风习习,又吹乱了少女额间碎发,濯夫人爱怜的捧住她冰凉的双颊,柔声问道:“为娘的宝儿,这都晌午了身子还这样凉,山上风大,虽说那儿的凤凰花开的最好,可山脚遍地青草野花倒也春色十足,要不我们就在这里看看就回去了吧?”
未等她开口,濯老爷便拉过少女,指着就在头顶的山道:“这说的什么话!咱妞妞就是为了看凤凰花才来这凌云山,岂有到了山脚却不登顶的道理,来妞妞!为父带你爬上去!”
在听到‘妞妞’两字的时候濯夫人已经在嘴角抽搐了,看他还执意要带宝儿爬上去更是忍无可忍,一顿劈头盖脸就骂了过去。
“你活了大半辈子自然皮糙肉厚!可怜我家宝儿一天喝药的次数比进食还多……”
濯夫人这般爱护自家女儿不是没有原因,濯清涟是濯府的第三个女儿,在出生前濯府其实已有颓败之兆,加之朝廷腐败严重,官官相护,良臣被埋,奸臣当道。濯木然为人耿直忠良,结友不善反被诬陷,又恰逢身染恶疾卧病多日。
那时,濯夫人以为濯府定要栽在他们手里了。
然而在那一年,他们的第三个女儿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下出生了,一切都从那年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朝廷在腐败阴暗下拨开层层云雾,所有真相水落石出,不仅如此,困扰南州城许久的干旱,也因不知哪里来的一条滚滚大河解决了,负责这项工程的濯木然被皇帝大赏,那场来得急的恶疾也突然就消失了。
种种福至,让整个濯府都将第三个女儿视为神明之女,是带来幸福佳音的使者。
随着濯清涟一岁岁的长大,濯府也的确如所期盼的那样节节高升,先前一直体弱多病的两位少爷也渐渐活泼健康起来,一年四季几乎都不曾患病,濯府在南州城的地位逐渐稳固,乃至今日到了旁人不可轻易撼动的地位。
但带来幸福佳音的小使者却好像掏空了所有的好气运,从出生起便一直体弱,长至十岁还曾患过一场恶病,大夫和御医几乎是在和阎王殿抢人。
从那以后,濯清涟的身子愈加孱弱,体感比旁人低了很多,就连夏日都要穿两件薄衣,到了严冬便更是连门也不出了。
两年前,曾有一位西边来的高僧路经南州,携着师徒四人在濯府讨碗斋饭。偶见到十六岁的濯清涟,说过一番并不讨好的话。
“此女可谓是神明之女,能为身边人带来福音,可大千世界,她属于天地,不属于这凡间尘事,若长期被禁锢于此,十九岁便是她的大限之日,在此之前还会有一场天灾警告,从那之后,她会逐渐蜕化成常人,但这也代表着,大限之日即将到来……”
那师徒四人是连夜被濯夫人赶走的,她向来不信这些牛鬼蛇神,只信脚下有黄土天上有白云,更别提这十分不吉的妄言。
什么不属于天地,这是她的女儿,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
但濯夫人不相信,濯老爷却不然。
那晚他悄悄跟了师徒四人去,还相谈甚久,直至天明才顶着两个黑眼圈回府,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三小姐濯清涟取了个表字-------妞妞。
一般官宦子女自然都有表字,一般都会从诗词中挑寓意美好的词,无论在家唤还是在外被旁客听见,那都是不失门第名声,但若一个‘妞妞’被听了去,指不定被人暗暗在背地嗤笑。
但濯老爷却认定了这个名儿,说是这名是高僧赐的,能给三小姐增加寿命,于是便妞妞、妞妞的叫了两年,一点也不在意旁人眼光。
身为当事人濯清涟并不介意名字,认为父母给的都是好的。濯夫人却最讨厌这个,因为连着这个小名,她会时常回想起高僧的那段话来……
就在一年前,夜半时分。
濯府三小姐的院子发生过一桩无端火灾。
那时火光冲天,几乎快将半边天染红,濯老爷和两位少爷,以及全府的男丁不顾死活的冲进去救人,所幸最后无人伤亡,最严重的还是三小姐,被烟呛昏了一天一夜才醒。
从那以后,高僧的那段话便时常在濯夫人耳边萦绕,她不想去相信那个可怕的妄言,她可爱的女儿啊,生的那样温顺乖巧,从未伤害过别人,为什么带来那么多好运,最终却会长眠于十九岁呢?
一想到这儿,濯夫人眼中不禁湿润,啪嗒啪嗒就掉了几颗眼泪下来……
“娘,我没事的……”
濯清涟伸出小手,轻轻拭去濯夫人眼角泪珠,转头对着正一脸无措的濯老爷说道:“爹,我们一起爬上去吧,有你还有娘亲,还有两个哥哥,有你们带着我,涟儿再累也可以,只是,你们莫嫌我慢就是了……”
对于她自己的命数,尽管爹娘满的再紧,她却是清楚的,对此她并不曾怀有怨恨之心,只觉得顺其自然,无愧于心,在这十九年中能心无所憾便是知足了。
往后,她更会珍惜每一个与他们的日子。
十九年……嗯,不短。
此时已渐过晌午,已有赏完花的队伍下山来了,濯夫人尽管心疼自家宝儿,可对她的话却是百依百顺,不忍心看她满怀期待的眼神落空,只得狠狠心攥紧她上山去。
上山只需半个时辰,山路经过打磨已是平坦许多,一家人走走停停,又是休息又是喝水进食,到达山顶时日头已渐渐归西。
凤凰花遍地都是,几乎将草地铺成大片大片的紫色海洋,它们不甘心只繁于树枝,一路衍生一路肆意生长,整棵树都是它们的栖息之地,就连破土而出的树根都错落有致点缀着几朵小小的紫色凤凰花。
要说这种花被谁发现的,无人知晓,但若说这花是何时出现的,大概,是在濯清涟出生那年吧。
花香芬芳馥郁,凑近闻却也不刺鼻眩目,花蕊好像是千丝万缕编制的金丝,被层层花瓣包裹,举起来对着西边照过来的暮光,浓郁的紫色渐渐被柔和,溶于出七彩的光芒,金光成为了搅动星河的光柱,在几乎透明的花瓣上缓缓流动,小小一朵,好似成为了观天景象的镜片,无不令人暗叹,世间还竟有如此奇观。
濯府的两位少爷没有被凤凰花吸引,不过一会儿有旁的公子叫去饮酒,便向妹妹请辞旁去了。
来这儿的人不是皇亲贵胄,便是各路的达官贵人。见了南州太傅濯木然定要叫去谈天阔地一番,他不便推辞,末了竟也只剩夫人和三小姐两人。
濯夫人对濯清涟寸步不离,其余夫人叫小厮来唤也被她一个眼神给吓了回去。
渐渐的,日落西山,半边的橙红色晚霞也慢慢消散,时候不早了,吹来的风已带些许凉意。
麦穗从包袱里掏出一件厚绒披风,轻轻系在濯清涟肩上。
她看着自家小姐并没有上山前的喜悦,便从地上捡了一朵完好的凤凰花想让小姐看看奇观。
但刚好,方才去唤人的小厮回来了,神色还有些焦急,“二少爷酒喝多了不便下山,大少爷又与李家公子相谈甚欢,唤了几次只催促着让我先回来,老爷被一个知县缠住了,说是让夫人三小姐先回。”
濯夫人眼角抽搐,好好的一家人出来踏春,结果却和旁人度去了,今晚到家她非要让这三人各抄一遍家法才算!
“也罢!天色不早了,留几人陪老爷少爷下山,我和涟涟先行一步,你且告诉他们,到家无论早晚,家法是免不了了。”
小厮知晓夫人的厉害,连连点头应下。
要下山了,麦穗便把那朵凤凰花揣在荷包里。
濯夫人留了一半的人在山顶,随后便携着濯清涟一路下山。路走一半时,天色忽然暗了暗,像是陡然间黑了下来,不免令人有些心悸。
麦穗一直患有胃病,夜间温度骤降了下来腹部便疼痛难忍,一人默默的跟着队伍最末。
濯清涟随身携带的荷包中常有药物,麦穗是她的贴身婢女自然也常备胃药,知晓天凉胃病便会发作,便自行去了队伍末尾照顾麦穗。
看着自家宝儿去心疼一个婢女,濯夫人自然也不会去阻止她什么主仆有别,只是止不住的心疼与怜惜。
她最爱的宝儿,最心疼的宝贝女儿,真的会在十九岁那年……她不敢再想下去,高僧的话却犹如魔咒一般在耳边飘荡,大限之日、大限之日……
若此话是假,那一年前的火灾又如何说起?那段话便只有她和老爷两人知道,为何偏偏这么凑巧?而涟涟这么多年的咳疾,也在那次火灾之后莫名其妙好了,吃了那么多名贵偏方皆不奏效,突然间就好了。
每年的一换季便是涟涟患病的高发期,府中常备四五名大夫不能松懈,却从那次火灾以后,涟涟几乎不曾患过病了,只身体还是那样虚弱,每日每餐都要加补药膳。
年年如此,濯府常年都是一股子药味,要放几鼎香薰炉才勉强压制。
其实以往这个时节,涟涟的房间只能开窗透气,在庭院闲转几圈都会喊冷。今年开春,身体好像比以往好了许多,都已经能坐车出远门了。
那这样,便是逐渐成为常人了吗?可是成为常人后呢?今年深冬便是她的十九岁生辰,十九岁……真的会如高僧所说,是为她的大限之日吗……
濯夫人胡思乱想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两名丫鬟小厮,待她渐渐回过神来,周遭已完全暗了下来,往后一看,竟不见濯清涟的身影。
她一下就慌了神,问道旁边的小厮,“三小姐呢?!”
小厮却低下了头,忐忑回道:“回夫人,三小姐说麦穗胃疼需要休息,她怕夜黑夫人看不清路,让我们带着夫人先走……”
“糊涂!”濯夫人气的柳眉倒竖,拿过小厮手里的灯笼便往回走。
越往回走天便越黑,浓郁的快要掉出一滴墨来。
待黑暗中远远跑来一个人影,濯夫人才心头一松,‘宝儿’两字儿就蹦在嘴边了,待看清那个人影后却是咬碎回了牙中。
“奴婢有罪!三小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