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润如玉，是老先生的常态，若是生起气来，便会不苟言笑。
至于老先生的无情，周自然却从未见过。
老先生对他很好，也对他很不好。
在他的印象中，老先生首次出现在他面前，应该是牙牙学语时，往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与老先生同住私塾的里院，可以说，在识事之后，十一岁之前，他都是跟老先生一起生活的。
可这些年里，周自然不曾有过老先生照顾他的印象，什么做饭煮茶，挑水拾柴，都由他来做，更像是年幼的他在照顾老先生。
所以，十一岁的周自然声称受够了这样的生活，要离家出走，老先生也不阻拦，只花钱请来木工，在平安巷里为他建了一处陋宅。
说起来，俩人的关系，比起长辈晚辈，更像是朋友。
老先生从来不会与他谈什么神仙机缘、长生妙术，闻听此类问题，只会回答一句“满嘴胡言”，但老先生明明知道周自然这些问题，都是从年轻道人那里听来的，却从来不会阻止周自然与道人交往。
还是那句话，比起长辈晚辈，俩人更像是朋友，从来不会相互管得太宽。
……
想起种种往事，又见老先生此时一副泰然自若的无情模样，周自然脸上露出一丝难过，心中更是害怕。
“我知道你不喜欢管我的事情，可如今我快要死了，你就这样无动于衷？”
老先生仍无动容，只是解释道：“就算我让你交出了井里的东西，他也不敢收。”
周自然正要开口，老先生便又说道：“九宫你也不要想，跟那女子出镇，你会横尸山野的。”
“……”
“我很久之前就跟你说过，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抢来的，生于天地间，还是得讲道理。”
“可我不甘心。”
“我又何尝甘心？”
周自然身子一顿，不觉已是停下步伐，看着老先生前行而去的背影，想起了某一夜，老先生喝得酩酊大醉，泪流满面。
周自然握紧拳头，跑到老先生身边：“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老先生长叹一声：“放心吧，我不会看着你死的。”
一句话，叫周自然顿时心安。
与不着调的年轻道士不同，不爱开玩笑的老先生，向来说话算话。
……
往后，老先生再不发一言，带着周自然来到孙家。
周自然心中费解，更有不安，正如楚大头所言，明里暗里，他与孙冲文的矛盾并不少，见面便动手也是寻常事，可听闻前几日这孙家二少爷不知好歹，敢去招惹齐家兄弟，结果被打得卧床不起。
为了此事，齐家不仅让出了许多好处给孙府，更在县衙中打点了关系，否则，楚大头那天也不会来找他的麻烦。
老先生带他来孙府干嘛？
思疑间，周自然却发现孙府的门梁四处，张灯结彩，遍地红色，好不喜庆，这才想起了前些时候镇里的人有传——孙府与李府联姻了，孙家大少爷娶了李家长女。
这孙家大少爷表面看来，便是位温文尔雅的公子哥，可但凡有点内幕的人都知道，这家伙实际上性情乖张，最是阴损，便连向来在桃花镇横着走得周自然也忌其三分，不愿与他打交道。
而李家长女，便是李誉的亲姐姐李萱儿，对李誉极好，只与周自然见过几面，但听弟弟常提起这个人，便时常会托李誉捎些吃食给他，所以对于这个李萱儿，周自然印象极好。
听闻这婚事的时候，周自然百思不解，还让李誉去劝劝家中长辈，有什么想不开的竟然让李萱儿嫁给这么一个伪君子，可李誉却说其中牵涉复杂，他说了不算。
眼下，孙家大少爷、李萱儿以及孙、李两家的几位长辈身处厅堂中，似乎在商议着什么，然而只凭脸色便可知，此时的李家人很不高兴。
周自然扫视间，在前院发现了李誉的身影，只见他满脸怒气，连李家仆人亦不敢轻易靠近，老先生拍了拍周自然，示意他过去与李誉聊聊，随之自己提步往厅堂。
这个看似亲密的举动，却让另一处的徐仙子有些意外
这少年郎……看似与老先生很熟悉？
她敬畏老先生，有一半是因为他一方镇使的身份，另一半，则是关于此人的传闻。
老先生坐镇桃花洞天，已有数十年，徐仙子虽为后辈，可外边的天下，有关老先生的传闻实在太多。
而她的师父也对此人作过评价：静则沐清风，动辄惊鬼神。
能得到师父看上眼的人不多，男人更少。能得到师父施以评语的人更不多，还是如此褒奖一句。这样一个人物，本该超凡脱俗，不踏尘土，怎会与一处洞天的少年郎如此亲昵？
要说李誉这种资质筋骨皆为上佳的先天胚子，受到陆清风的照看，倒也是正常，但周自然表象平凡，绝非是什么奇才。
难道是她看走眼了？
徐仙子凝神观象，果真看出了一些端倪。
黝黑少年郎的气象……有问题。
具体是什么问题，好还是坏，她没能看明白，不过心中却是一惊。她修的是如意法，最忌道心蒙尘，杂念旁身，这样一个贫寒少年，却险些害她道心倾斜。
收敛思绪，目中清澈显现，她又成为了那信步人间的徐仙子。
……
……
周自然从李誉的口中得知，孙家大少爷与李萱儿本就不是相互爱慕之人，二人结合，只是孙、李一场利益的联姻罢了。
孙家与李家各养了一只灵宠，这两只灵宠，实则是修士梦寐以求的两份灵运。
孙家的灵宠，是只白色幼狼，说是幼狼，其实自孙家祖上开始，圈养已有三代，这白狼始终长不大，而且从来不喜欢孙家人，大有一股生性薄凉养不熟的态势，只是灵运珍贵，孙家又不舍放手罢了。
前些年，李家长辈带李萱儿参加了孙家一次宴席，那白狼见着李萱儿，竟无比喜爱，蹭头摇尾，十分亲昵，几乎要把孙家人气得背过气去。
李家的灵宠，则是一条小黑蛇，手指粗细，长半尺，也是长不大，性情比白狼还要差，不但从来不与李家人亲近，甚至咬伤过许多家仆，其又有毒，长久以来，因被此蛇咬而致残者十余人，甚至死了两个，李家只能将小黑蛇长久禁锢，连喂养都是小心翼翼的。
与孙家一样，碍于其珍贵，李家始终不舍放了。
前些日子，孙家大少爷代表家中长辈参加李誉的诞辰宴，这小黑蛇不知如何竟偷溜出来，钻入了孙家少爷的袖中，一开始将李家吓得要死，生怕这小祖宗一口下去就要了孙家少爷的性命，谁知孙家少爷非但无事，那小黑蛇竟还主动与他示好。
是以，两家长辈商议后，才有了后来的联姻，双方聘礼，便是各自的“灵宠”了。
其实也是一桩美事。
毕竟孙、李两家联姻，关系亲密不少，又各得一份灵运的眷顾，齐、朱两家自然渐渐要稍逊一筹，奈何昨夜新婚，两名新人正在房中与两只“灵宠”培养感情，不知为何那小黑蛇竟突然窜起，一口咬住了白狼的脖子，并且身子一长，瞬间化作一条碗口粗细的小蟒蛇，生生将白狼给绞死了。
李萱儿连夜赶回府中，将此事告知家里人，如此一来，李家自然不愿了，一大早便领人来孙府讨说法。
李誉因为担心周自然，一夜没怎么睡，天刚亮便去寻他了，自然不了解这事，后来周自然说要去找陆先生，他便打算先带徐仙子回家，当以拖延。
哪知竟发生了这等事情，便赶来孙府，正好见到姐姐对孙家大少怒目相向，眼角有泪痕，马上便知姐姐吃亏，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拣了个砖石冲向孙家大少。
然而一晚的相处，孙家大少与那小黑蛇似乎已是彻底交好。
见李誉袭来，那小黑蛇主动护主，从孙家大少袖间钻出，蛇身未至，一口毒气已经喷出，幸好徐仙子眼疾手快，一手掂起李誉后衣领，另一手拂起轻风，将那股毒气吹散。
孙家大少虽是一口一句：“事已至此，还能如何？”的无赖回应，然而事情还未成定局，他却是不敢轻易伤了李家人，以免理亏，再者今天李誉这小子有个厉害仙子护卫，他更不可能讨得什么好处，赶紧召回小黑蛇，冷哼一声，往厅堂去了。
李萱儿见状，赶紧照看李誉，知其无碍，便也跟着往厅堂去了。
周自然听李誉说完，脸色也难看起来，这事情怕不好解决，就像是一场买卖，双方钱货已经过手，至于我给你的钱丢了，或者你给我的货没了，再找彼此要说法总归是难。
一旁的徐仙子突然上前，问道：“周自然，陆先生怎么说？”
周自然脸色微变，目中一丝黯然转瞬而逝，但他掩饰得极好：“先生说晚些时候再谈。”
事实并非如此，老先生的意思，当然是劝他不要跟着徐仙子出镇，否则容易横尸遍野，可周自然又如何愿意轻易放弃，便当做是另一条退无可退的救命稻草，暂时拖延着。
徐仙子毕竟是神仙府邸出来的人物，如何看不出周自然脸色的变化？但她也只是点了点头，纯粹是自己想在此停留，以观事宜。
她适才闭目凝神，发现此处小天地的气象极其不稳，恐怕大事将近。
李誉自然不知道徐仙子所想，如今只一脸怒容，说道：“徐姐姐，你帮我教训一下这孙达文！”
徐仙子摇了摇头，解释道：“此乃你两家家事，我一个外人不能插手。”
李誉听罢，握紧了拳头猛砸在边上墙壁，双眼有些发红。李萱儿最疼的人便是他，而这位姐姐又向来最得家里喜爱，不曾遭过半点亏待，适才李萱儿那张既不甘又委屈的面容，给李誉的刺激太大了。
在旁的周自然看了眼徐仙子，心中便生一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