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夜幕渐渐散去,迎来天际一抹鱼肚白,东方有日,将要升起。
让周自然醒过来的,是疼痛,也不是说很痛,就是脸颊持续地被人拍打,总有知觉。
他睁开惺忪的双眼,便见一张俊美的面容,此刻正露出一脸惊奇的表情,说道:“唉?还真有用。”
这人话刚落下,便猛地抓住周自然的肩膀,非但强行将周自然拉起,更使劲摇晃他的身体,嘴上问道:“周自然,你可知道老钱哪儿去了?”
周自然却是一脸茫然,半响才道:“紫姑娘?这里是……”
澹台紫急道:“这里是我家,你可知道老钱哪儿去了?”
周自然想了想,便回道:“那夜里他不是背你回来了?后面我就没见过前辈了。”
澹台紫眉间一皱,放下周自然,思量半响才道:“那他可有跟你说过什么奇怪的话?比如他要离开什么的。”
周自然摇头间,双眼却忽而一缩,澹台紫见之当喜,急道:“想起什么了?快说!”
然而周自然嘴巴张了许久,却是脸色复杂地说道:“前辈曾经跟我说……让我……好好照顾你?”
澹台紫面色一冷,沉声道:“你占我便宜?”说着已是扬起手,看来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然而手下一半,却被人扼住,她仰首一看,脸色更是不快。
“陆二白,你信不信我一句话,你们就得滚出去。”
陆二白认真地点了点头,而道:“我信。”
“你……”澹台紫一股闷气无处可发,便抽回手打算离开,临近屋门的时候却是停住,而道:“我找不到老钱了,周自然,如果你想起什么了,记得跟我说,我是认真的。”
话了,已是不见身影。
周自然回想那日老钱交待,当即心有思量,钱前辈……似乎是有了离开的打算,只是去哪里?他却真是不知。
陆二白的一句话,让周自然瞬时回过神来:“周自然,姑姑死了。”
周自然豁然抬起头,脸色已尽是惊愕:“怎么会?夜里不是还好好的!”
陆二白摇了摇头,无奈道:“她是自杀的。”
周自然皱起双眉,想起在夜里那位裴雪阳说的话,也想起了当时徐夫人的心绪,不由黯然。
“我……我想去看看她。”
“她……大概不想见你的。”
“……”
“你且随我来。”
陆二白领着周自然往屋门走去。
踏过门槛,便是一处小院,该是澹台府里的某处内院,有柳树茵茵,绿草被剪成轮廓,以作景观,其上有一张石桌,四张小凳。
周可人正坐于石凳,趴在石桌上,看来就要睡着,眼见周自然出现在门外,当即跳下石凳,朝着周自然飞跑而去,身后的竹子急忙跟上。
“然哥儿,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奶奶?”
“……恩?”
“二白叔叔说,等你醒来了就去找奶奶。”
“……”
“什么时候去?我想奶奶了。”
“很快……”
“好!”
“……”
“然哥儿去哪?我也要去。”
“我出去走走,很快回来。”
“可我也想去……”
“可人儿乖,陪竹子姐姐,我很快回来。”
“……”
“乖。”
竹子牵起周可人便往屋内走去,周自然向其投了个感激的眼神,便提步离开。
陆二白走到周自然身边,低声道:“随我回藏剑山庄吧。”
周自然反问道:“回藏剑山庄,便能让可人儿见到奶奶了吗?”
陆二白脸色微沉,却也有些不悦,回道:“不回去,她便能见到了?说到底,藏剑山庄还算是你们的家,在那里,我有能力照顾你们。”
周自然长叹一声,停下了身子,看向陆二白。
陆二白不明所以,便也停了下来,二人对视间,就听周自然认真地说道:“我该称你一声舅舅,对吧?我不会瞒你,我是有自己打算的,至于是回藏家山庄还是如何,容我想一想。”
说完,周自然再次抬脚离开。
陆二白没有在跟上去,他有些意外。
在他看来,周自然确实心智早熟,可毕竟是孩子,当他昨夜里说出了祁平川与陆清秋因其而死的事情后,周自然甚至大受刺激,一下子昏了过去,他却不知道,周自然昏厥,只是因为裴雪阳的手段,而不是无法承受他所说的话。
而眼下看来,周自然不仅已经彻底接受了这件事情,他甚至开始想未来,他并没有沉浸在痛苦中,这是最让陆二白意外的。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如何会有这般坚毅的心智?
在仆人的指引下,周自然径直出了澹台府。
他背着一把桃木剑,在卧龙城中走了一圈,不觉已是黄昏。
这一路上,他看见了许多,听闻了许多。
长孙府的家主被软禁,眼下由长孙小狐管事,听说小狐公子早有预料,并不慌张。
公孙府的家主被软禁,眼下由公孙少壁管事,少壁公子本就被当做山主栽培,管治府事并非难事,可听闻他近来脾气很冲,特别对那位从卧龙山外部赶回来的叔叔不满。
司马府的家主被软禁,眼下由司马温文管事,府中上下有条不紊,听说这次动荡中,司马府是最快整复如初的。
上官府的家主被软禁,眼下由其族弟管事,算是中规中矩,倒是上官烟儿……并无她的消息。
澹台府的家主坐镇本家,府中上下一成不变,澹台家主是整件事情中最泰然自若的人,听闻他与澹台隼上了黄山,打算拜访祁氏。
伶舟府自传出伶舟越死去的消息后,便鲜有动静,而伶舟越奇迹般地活过来了,这府中上下既不意外,亦不慌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至于欧阳府……
整个卧龙山都在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听闻府中除了家仆以外,几乎死绝,欧阳连烈不知其踪,尚是从外部赶回来的欧阳轩接管府事。
直到七姓大族的祠堂里传出了消息——西楚遣人偷袭卧龙山被欧阳府发现,引发激烈交战,最后欧阳余烈等人命丧府中,祁平川更是再度力挽狂澜,为挡下西楚强者而战死。
卧龙山的动荡,大概彻底落下帷幕了,至于黄山上的祁氏,向来神秘,甚至祁龙象是谁?也多有人不知。
周自然听着街头巷尾都有人在议论,心中却没有多少情绪,也只有听见旁人提起祁平川的名字时,才会眼皮跳动,想起舒心苑里的两个老人。
他抬着不重不轻的步伐,走出了卧龙城,走向了观海的码头。
他并不用去找裴雪阳,因为裴雪阳一直在等他出现。
她如夜里所见一样,身着道袍,手持书卷,相貌虽不是如何出众,可一双藏青色的瞳仁尤为出彩,如藏深渊。
“想好了?”
“我有一个要求。”
“说。”
“我要带一个人。”
“可。”
“你不问我带的是谁?”
“那与我无关。”
“……”
“我只需要你跟我走,便可。”
“我们去蓬莱山吗?”
“不。”
“呃?”
“我们去长安。”
裴雪阳看来不喜欢说废话,二人简单谈罢,便一同往澹台府去了。
……
……
这是黄袍老道第三次远观周自然了,每一次,他的情绪都有所不同。
他不认识裴雪阳,但知道这个人不简单,寻常修士,纵然自己不敌,老道亦能看出对方修为强弱,可看着裴雪阳,他就像是看着一个普通人。
可他很清楚,一个敢主动与周自然攀上关系的人,必然不会简单,因为周自然本身就不是个简单的人。
朱小英在旁,见老道脸色复杂,便问道:“师傅,要不咱们去找周自然?”
黄袍老道闻听,却是挑起长眉,吹了吹鼻下胡须,骂道:“你就是记挂那小子!”
朱小英辩驳道:“不是呀师傅,你不是说他现在靠山很强,咱们找棵大树也好乘凉不是?”
黄袍老道瞪了朱小英一眼,而道:“你这是嫌弃跟着为师风餐露宿?”
朱小英赶紧摆手,说道:“不是不是,我只是提个建议,一切还是听师傅的。”
黄袍老道收回目光,脸色未有多少变化,心中却郁闷起来。如朱小英所说,周自然先是有陆清风教导,后又遇蓬莱山的孟尝结缘,最后虽是未成,误入这卧龙山中却又有祁平川指导剑道。
他原本以为,祁平川与徐夫人死后,周自然应该会跟着陆二白回那藏剑山庄才是,殊不知这何处杀出一个女道,这又是什么来头?
结合周自然以往经历,老道无论怎么看,这女道也应该不简单。
老道正念及种种,忽而发现朱小英正看着她,不由皱起长眉,骂道:“看什么,为师脸上有东西?”
朱小英摇头笑道:“没有啊,只是在想师傅你在想什么。”
老道呸了一声,尤想当初,他表面扯呼,实则暗地里藏身欧阳府附近,密切关注关山月,最后终于被他找到朱小英的下落,正打算将其带走,至于关山月施在朱小英身上的阴阳秘术,当是逃出卧龙山再想办法。
可他没想到的是,关山月竟然被祁平川杀了!大喜之间便找准机会,带朱小英藏身在码头附近,准备随时离开卧龙山。
至于亲眼目睹祁平川与徐夫人双双死于舒心苑中,又知道这俩人与周自然关系不浅,此间种种,老道却是没有告诉朱小英,纯粹不想她徒添记挂罢了。
“唉,出山许久,还未曾对你有过指导,小英,对不住啊,为师有愧师名。”
“师傅你这是什么话,做人嘛,过得开心就行了,修不修术的无所谓,现在我挺开心。”
“恩?现在落得这般窘迫,你有什么好开心的?”
“因为师傅历经险境都没有丢下我啊。”
“哼,马屁拍得倒让为师舒服。”
“呵呵。”
……
……
找老钱的人,不至于澹台紫。
佛说,天上降下的一滴雨珠,便是大千世界。
在天上的儒家圣人眼里,淌在手中的一滴雨珠,才是大千世界。
他看着水珠里那个佝偻着背的老仆,水珠里那个佝偻着背的老仆也在看着他。
“你确定?”
“废话少说,赶紧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