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雪阳的名号,老侍从自然是听说过的,可正如世人一样,只知她拜入蓬莱山,是孟尝师妹,旁人说起她,也多是涉谈孟尝居多,对她却是甚少了解。
然而适才她以一道剑气震断刘分使的气河,却足矣让老侍从不敢小觑。
黑雾越浓,风声呼啸更急,那杆招魂幡肆意飘扬,已是血光大盛,更隐有腥味传出,直叫人嗅之作呕。
但,周自然没有任何不适。
与夹杂着痛苦脸色纷纷退去的众人不同,周自然只觉四下一道轻风回荡,神识倍感清明,任黑雾如何浓密,任黑气如何盘旋,却始终无法穿过这道轻风。
“我知道,你对我的实力一直有顾虑。”
平静的声音,平淡的话语。
裴雪阳抬起的手微微旋转,两指一挺,就见黑雾中那道剑气再显赤芒,直掠血光!
血光阴寒,而赤芒灼热。
连京房身藏血光中,便连说话的语调都添了一丝阴冷,只听他道:“我大概猜到你的身份了,蓬莱山下,孟尝师妹,裴雪阳!”
老祖私下曾与他提起:“在常州与观海之间行走,难免会遇劲敌,不过你的鬼道之术已称得上是登堂入室,寻常人物也无须过分忌惮,唯有一人……倘是碰上了裴雪阳,万不可交恶,要是实在无法避免,当以撤退为主,不可恋战。”
老祖的话,在他脑海中划过,可他又怎么会甘心?在常州一带行走已有数年,凭一手鬼道之术,往往使得修为比他更高的人物亦要退让几分,生怕自身修为被他鬼气影响。
他不相信,这个看起来平凡无奇的女道,能比他过往遇见那些大师厉害,但他不甘归不甘,却绝非刘分使这等莽撞之辈,阴阳老祖的叮嘱在前,他一出手,便已是最强杀招!
手中挥舞招魂幡,一脚前踏,便听血光之中传出一声厉喝,旋即冒出上百团血雾,各有飘忽身形,或嚎叫、或哀鸣,场间尤为诡异。
张则文被老侍从拖出黑雾,此时已处于巨船中部,他挣开束缚,正要再进,却有一道身影落在前,将他堵住。
“赵管家!快!里边有我的朋友,快些帮忙!”
来人满首白发,面貌古稀,虽已九十余岁,气色却是极好,着一身黄裳,既不华贵亦不粗糙,当是张府的老管家。
他不愿多言,抬手间,两指已贴上张则文的眉心。
张则文只觉神识一片舒缓,转眼便睡了过去。
老侍从目光惊疑,他虽是无法得知黑雾中的情形,可纵然保持着距离,亦能感到其中有着极为阴寒的气意,忙问道:“赵爷,里边如何?”
赵管家沉稳的脸色下,隐隐有一丝忌惮,说道:“连京房召来了上百只魍魉,其中有三只步入大师境。”
闻听此话,老侍从当即瞪大了双眼,急道:“上百只魍魉!还三只大师境?鬼道之术,本就阴险邪恶,若在寻常水域召出魍魉,凭连京房高深修为,各方水主大抵也就忍气吞声了,这里可是观海!是能通天下海域的观海!这里的水主……”
赵管家的脸色更是郑重,而道:“我也没见过观海的水主,不说眼前这一战如何,连京房胆敢在观海召出魍魉,且数量如此之多,定会引发水主震怒,尔等听令!”
十二名修士扈从纷纷落在赵管家身前,恭敬拱手。
“各自做好准备,若有不妥立即带着公子爷御气远去,无法御气飞行的与我一同留下殿后,而你们——纵然拼得灵力耗尽,亦要带公子爷离开观海!”
众人齐声应是,两名丹室境扈从更是脸色面色紧张。
向来和蔼的赵管家,很少会如此郑重,所以一旦他郑重起来,没人敢于怠慢,各自亦调转身形,包围张则文,警惕地看着四下海面。
魍魉,为葬身水域中的生物所化,形成因素有很多,其中多为心有怨念而无人超度,因放不下生前种种,甘愿沉沦水中,自磨执念。
山有山灵,譬如灵觉和尚,譬如狮子猿,水亦有水主。
而对于水主来说,水域是地盘,魍魉则为子民,谁敢来惊扰水主的子民,水主必然不会轻易饶恕。正如老侍从所说,一般水域的水主,得知连京房的六品修为后,只要对方没有做得太过,多半也就算了。
可这里是观海,是能通天下海域的观海,普天之人,几乎没人亲眼见过观海水主,天知道它有多恐怖的实力?而且连京房一下子召出了上百只魍魉,岂非引其震怒?
连京房可没考虑这般多,他只想着老祖如何看得起这位裴雪阳,当要试其锋芒,招魂幡来回挥舞,一团团血雾已是夹杂黑气,纷纷冲向那道轻风里的身影。
“师、师傅……要不行,咱逃吧?”
周自然虽是有裴雪阳拦在前,又得轻风相互,可说是没有任何不适,只觉四处有许多黑气,让他心中尤为不安而已。
可当他看见那一团团血雾飞来,其中更有数不清的狰狞面相,当是恐怖至极,身体已是忍不住颤抖起来。
“拿着。”
慌张间,是裴雪阳递来了她手上的书卷,周自然不明所以地接过,顿感一股暖流从手中蔓延全身,非但不再颤抖,紧张的心情亦消散许多。
“我说过,有我在,你当无性命之忧。”
“今日,我就让你心安。”
就见裴雪阳剑诀一变,周身轻风顿时散出阵阵清芒,不停向外扩张,旋转间,便如一道龙卷风不停扩大,一团团血雾遇之则散,其中魍魉更是发出阵阵痛苦尖啸。
不过半响时间,皎月的清芒,已经普照下来。
黑雾被吹得了无痕迹,而那道龙卷风亦同时湮灭。
没了黑雾笼罩,众多魍魉如获大赦,纷纷逃离,任由连京房如何挥舞招魂幡,已是各自跳回水中,再无踪影。
见此,连京房不由一个踉跄,已是没了动作,脸色在不可置信之余,满是震惊,他怔怔地看着眼前那道火焰剑气,既没进,也不退。
“我……输了……”
话刚落下,他瞳孔猛然一缩!
因为他看见,裴雪阳的两指动了,是剑诀变化。
因为他看见,眼前那道火焰剑气也动了,是火焰散尽,化作一道狂风吹得他衣衫猎猎飞舞。
连京房皱紧双眉,尤为不甘地说道:“这算什么?嘲讽吗?”
裴雪阳看着他的方向,却并非在看他,而是看他身后不远处的海域。
她微微弯身,罕见地施了一礼,而道:“是我的过失,惊扰了你实在抱歉。”
连京房当即一愣,半响才反应过来,脸色已是大变,僵硬地转过脑袋,看向身后,浑身当即一颤,再无法动弹。
就见张氏船舫之前,凝起了一道巨大风墙,正是适才那道火焰剑气所化,而在风墙之后的半里外,则出现了一道身影。
不是人。
它有两个脑袋,毛发各垂下,延至水面,其面相似羊,四耳如狐,耳边各长一红色长角,后有牛身。
全身毛发,呈雪白之色。
它四只眼睛全是杏白,不见瞳仁,可连京房却分明能感觉到,它在盯着他,就是这对视,让他无法动弹。
这便是……观海之主么?
他不是没有想过使用招灵阴术会惹怒此方水主,可一来观海之主鲜有耳闻,世间几乎没流传过它任何事迹,二来连京房只想着速战速决,一出手便不顾后果,当是使出最强一招,想借着观海魍魉,击败裴雪阳。
只是他没想到,裴雪阳的实力竟如此霸道,只以一道剑气便拦下一众魍魉,这其中可有三只魍魉生前有着大师境修为,非但如此,这一道剑气还一举破了他的阴雾大阵,使得所有魍魉失去控制,他一手招灵阴术再无作为。
他施展这等邪恶之术,自然想过后果。
观海之主……会有多强大?他僵硬的身体,莫名想起了这个问题。
忽然,海面卷起波涛,浪潮涌动间,整艘巨舫顿时斜斜倾去,一股强大威压更是从那只不明生物身上爆发出来,瞬间便将裴雪阳的剑气风墙破去。
风绝后,也不见再有风起,巨大的船头竟然被抬上半空,眼看便要彻底被掀翻。
那赵管家当真是个人物,他眼疾手更快,一声“护送公子爷离开”刚出口,整个人便一步跳到船头之上,体内灵力调动极致,一股气流顿时爆发,直往船头压去。
可奈何。
赵管家目中已满是骇然,他好歹也是五品气修大师,可在他最擅长的御气术下,竟然无法将船底那股威压镇住,眼下强行支撑,僵持之间这巨大船首已出现道道细微裂痕!
那只不明生物的眼睑微动,眼看又要引出一股威压。
裴雪阳却是眉间一凝,沉声道:“我已作让步,你想如何!”
话落间,场间众人只觉一股强大意念压来,只下一刻,以巨船与那只不明生物为界限,此外方圆一里的海面轰然炸开,溅起浪珠无数,如大雨滂沱,纷纷降下。
那只不明生物的眼睛微微一眯,两个脑袋相继侧来,直勾勾地盯着裴雪阳,它似乎在承受着无尽的压力。
片刻之后,它四眼同闭,再睁眼时,身上压力便又消无。
只是它敌意似乎消减了许多,只冷冷地看了一眼连京房,便转过身子,四脚踏在水面上,抬步间,身形缓缓消失。
凭空消失。
“分身化魂?”
没了不明生物的对视,连京房的身子当即一动,便坐倒在地,他已是面色苍白。
适才这只不明生物所引出的威压何其强大?连京房比赵管家要更加明白,因为当它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他是无法动弹的,甚至于体内气河、丹室都有破裂迹象,若非对方半途收手,他连京房恐怕就要落个修为散尽的下场,甚至于葬身此地,化为魍魉亦未可知。
只一眼,便强悍如斯……可它竟然只是分身化魂?
那它的本体……实力该有多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