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自然却是意外得很,在他看来,自家师傅修为精妙,凭她谈吐间的自信,更该是天下第一流的高手,纵然行事低调,也该名声显赫才对。
王怀京眯起双眼,神情更是威厉,寒声道:“你说你是孟师伯的师侄,可知道孟师伯的妻子在我九宫是什么身份?是什么名讳?”
周自然微微皱眉,却是挠起了下巴,喃喃道:“崔师兄与我说过的……只是当时我也没有留心去记,如今倒是忘了。”
王怀京脸色已是气得铁青,骂道:“你小子撒谎当真不打草稿,好哇,现在又冒出一个崔师兄,许你几个时辰,岂不是能编出一个山头的人?”
竟然连孟尝妻子的身份名讳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是孟尝师侄?
所谓崔师兄,崔大同虽为孟尝大弟子,可常年待在山中,九宫门人又怎会知晓?
此时就算周自然百般委屈,却也难怪王怀京断然不信。
再有,早些时候钟师兄就与他交待过,说有一个少年会来生事,让他多加留意。
王怀京原本还想着,是怎样一个无赖,才敢在长安、在九宫弟子面前冒充温宁师妹的未婚夫?
如今得见,当是大开眼界!
周自然瞅见局势不对,一时又百口莫辩,唯有强撑着拿起手中新旧两张纸。
“地契与转让证明都在这!我还能作假不成?要不就报官吧,让官府来说理!”
“哼,报官?哪个官府能管?户部也管不了!”
周自然心中一沉,果然还是出了变数。
就听王怀京指着身后牌匾,厉声道:“小明阁是唐国的太后建给温宁师妹的,是专供于我等九宫门人居住的,地契?转让证明?我且问你,此事你问过太后娘娘了吗?”
“你……”
“太后娘娘若不知此事,官府怎么管?户部怎么管?”
“你这是不讲道理了!我本以为九宫的人该都是正人君子,不会……”
“哼,我等九宫门人,自是心存公正,最讲道理,可你一个无赖前来信口雌黄,还想让我跟你讲什么道理?”
“我没有信口雌黄!”
“哈哈,你是不是还想说,你是温宁师妹的未婚夫,你这地契跟转让证明,就是用婚书跟宁远侯换来的?”
“恩?你既然都知道,干嘛还跟我纠缠?”
此番吵闹,声势渐大,终于引来了旁人关注,多有人指指点点。
“安宁公主的未婚夫?这个孩子?怎么可能?”
“当然不可能,谁不知道安宁公主的未婚夫是灵玉公子?”
“废话,你们瞧他穿得这般寒酸,怎么可能跟安宁公主有关系!”
“竟然敢冒认公主的未婚夫,胆子可真大……”
周自然气得脸色涨红,回首去看那八名轿夫,却没有一个打算帮他辩解的,唯有将目光投以连玉京。
连玉京见此,便用尾指抹了抹眉梢,然后收起妆镜,叹气道:“自然儿,你本是天命之子,福缘深厚,但你这性情不行啊,你戏份太少了,压不住场的。”
周自然皱了皱眉,却是一时没有理会连玉京的话。
“瞧我的,做人,当要这般才精彩!”
说着,连玉京已是单手叉腰,抬步走向周自然,声音继续升高。
“什么叫我家自然儿信口雌黄,地契有假吗?转赠证明有假吗?身后那架轿子有假吗?这几个轿夫有假吗?宁远侯何等身份,我们能轻易得到这地契吗?能轻易叫得动候府轿夫吗?还太后知不知道,小明阁的地契与转赠证明都在这了,太后便能罔顾大唐律法了吗!太后便能不讲道理了吗!”
连玉京的出现,略有些泼妇骂街的味道,只是众人原本看他面相姣好,举止阴柔,该是女人才对,这一张口,却叫人吃惊。
既是男人的声线让人意外,亦是说出来的话让人值得思量。
“对啊,小明阁的地契怎么在他手里?”
“还有转赠证明,宁远侯平白无故怎么会给他?总不可能是他逼宁远侯写的吧?”
“这不现实,不说这孩子没有这个能力,转赠证明是需要到官府备案盖印的!”
“咦?你们注意到没有!这、这是……这是威震八方!八人抬的轿!”
“嘶——还真是,这孩子什么人物?”
场中舆论已经转了风向,自然是连玉京一番话带来的效果。
王怀京目露厌烦,正想质问连玉京是谁,可一旁看护附耳与他低语几句后,不由脸色微变。
他本就初到长安,对唐国礼法当然不熟,并不知道所谓威震八方是为何意,可一旁的看护弟子在长安已是待了几年,自是通晓其中门道。
如此,倒让王怀京犯起了嘀咕。
照理说,周自然的话不可信,但他手中分明有地契与转赠证明,身后那八名轿夫与候府车轿也不像作假。
更重要的是,他竟然承受了威震八方的礼遇……
难不成,这其中真有什么误会?
王怀京四下扫动,明白此处人多眼杂,便让开身子,说道:“进去再细说吧!”
他当然不是相信了周自然的话,只是事有蹊跷,当是不该惹人非议,打算等钟师兄回来再问细由。
周自然见对方终于让路,放松之余却是生起了闷气,气鼓鼓地大步跨入了小明阁,只是适才连玉京与他说的话,却在脑海中盘旋不去。
“你是天命之子,你福缘深厚。”
“你性情不行,戏份太少,压不住场。”
“做人,当腰这般才精彩!”
连玉京轻轻一笑,跟在周自然背后,露出了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入门前却不经意间瞧了颐福楼一眼。
颐福楼,三层某间包厢。
宁远侯已是豁然站起,右手不自觉握成了拳头。
钟姓男子亦是皱起双眉,遂起身施礼,急道:“侯爷,我回去处理!”
宁远侯轻哼一声,冷声道:“去吧!万不可让他得逞!”
钟姓男子应声下楼,心中对宁远侯的发怒却有不满。
他不知道周自然为何会与温宁有婚约,但此事多半也是宁侯府理亏,否则何必让步以小明阁换回婚书?
换便换了,这宁远侯找上他来,让却他不得交出小明阁。
话说得容易,可你宁远侯身为小明阁的持有者,都将小明阁转赠给旁人了,倒让他们这些九宫来的住客强占小明阁。
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只是相较而言,他也确实有着讨好宁远侯的想法,若是解决了所谓“温宁未婚夫”这个麻烦,更是给谢灵玉送了个人情。
如此,尚且值当的。
……
小明阁虽为长安住所,可建筑格局并不与寻常相同,两里占地竖起了围墙,墙檐上铺的是灰蓝瓷瓦,呈拱状。
内里廊台穿梭,以七字形包围着一座松木庭院,有一大庭,两饭堂,三小院,厢房十数间,每间房可容三五人。
而七字庭院所包围着的,便是七丈高的藏经楼。
步入小明阁,左侧有清池,右侧有拂柳,眼前是广场,广场后的松木庭院与藏经楼已是映入眼帘。
周自然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既是对小明阁的满意,亦是连玉京一番说教,让他更不痛快。
而且他很明白,事情远没有结束。
是个人都看得出来,这位王师兄之所以愿意让他进来,纯粹是街上舆论四起,对方不希望折损名声罢了。
“开出你的条件吧。”
“恩?”
王怀京摆手间,已有一名同门弟子跑向松木庭院,他停住脚步,冷冷瞪向周自然。
“你到底想要什么?”
周自然不痛快,王怀京又何尝舒心?
九宫乃仙府巨擘,门下弟子走到哪里不是人人敬仰艳羡,今日怎就碰上个不怕死的泼皮无赖?
周自然气极反笑,想起适才连玉京指骂间逼得王怀京退让,便呵呵问道:“我说这位仙府门生,你是耳聋还是理解能力不太行?我说得不够清楚吗?转赠证明写得不够清楚吗?”
熟悉的腔调。
若是李誉、陶正甚至姚翩州在此,都不会觉得奇怪,这样一个话不饶人的语气才是那个桃花镇的周自然。
自听闻自己要被一个姑娘砍死以来,周自然历经各样变故,因为心存顾虑,便一改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作风,始终低调做人,修身养性。
可他骨子里又哪里是性情软弱的一个人?
为了保命,他加以伪装,险些迷失了自己原本的性情。
连玉京的一番话使他醍醐灌顶,既然他已经攒了许多底牌,又何必再掩饰下去?
裴雪阳让他不能自负,但也不能看轻自己,现在的周自然,终于抓到了二者的平衡点。
他自信,且有底气。
做人,当要这般才精彩!
……
世界的某座水潭边,那杆自然笔正抵在一处书卷上。
执笔人忽而一愣,喃喃道:“怎么早了点?”
……
……
对于周自然突如其来的强势,九宫的几名弟子都是愣了半晌,王怀京更已握紧拳头。
周自然进门后与在门外的表现,完全是两个人,于此他更断定对方信口开河,实是反复无常的小人!
“露出真面目了吗?你这无赖阴险得很,放任你在外头可不知会做出何等恶劣的事情,今日就别离开了!”
周自然恢复了天性,正是兴奋时,他右眉一挑,丝毫不退让,骂道:“你想打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