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周自然大为意外的是,陆二白并没有展现出太强烈的反对。
周自然原想着,对于自己随裴雪阳离开的事情,陆二白必然会百般阻拦,就算阻止不了自己,也当会一同前去,可没有。
基本是在见到裴雪阳的一刻,陆二白便放弃了要带周自然离开的想法。
只是他提了个建议,让周可人随他回藏剑山庄,可别说周自然没这个打算,周可人更是不情愿,誓死要与然哥儿一起。
陆二白几番相劝无果,亦是没辙,只是在周自然出门之前,他手写了一份心诀私下相送,并郑重交待此乃藏剑山庄独门心诀,只传嫡系,是以千般嘱咐他只可自学,或在适当时候授予周可人,万不可外传。
周自然将之收好,彼时竹子已然从外边回来,听闻他要离开,心中不由紧张起来,当即在脸上呈现出复杂神色,既有对周可人的不舍,亦有对周自然的莫名情绪。
周自然一时也是愣住了,却是周可人跑到裴雪阳身边说道。
小娃儿倒是机灵得很,只是裴雪阳正端坐石凳,观以手中书卷,见周可人几番讨好,脸色却始终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看向了周自然,俨然一副“你怎么打算”的面孔。
周自然挠了挠头,请求道:“竹子姐姐帮我许多,眼下她既无归处,若是可以的话……”
裴雪阳点了点头,显然明白了周自然的想法,而道:“那就一起吧。”
周可人大喜,一下子扑到裴雪阳怀中蹭了蹭,无奈对方仍是专注于手中书卷,她却也不恼怒,转而跑到竹子身边,笑道:“姐姐那咱们去收拾行装吧?”
周自然脸色一紧,见竹子投来目光,便悄然摇了摇头。
竹子见此,则蹲**子对周可人说道:“小姐,我身上有钱银,许多物件到时候买便是,轻装更好赶路。”
周可人没有出过远门,便似懂非懂地答应了。
周自然心下顿时轻松许多,若让周可人回去舒心苑,发现不妥是另一回事,只怕她睹物思情,又陷入感伤之中,为此感激地朝竹子点了点头。
于是。
以裴雪阳为首,她一袭青衫道袍,负手持以书卷,当先走出了城,往观海码头而去。
其后是周自然,在出城踏上山路时,他便取下桃木剑让周可人拿着,然后自己将周可人背了起来,一边应付她的话痨一边行进,让他颇为失落的是,还未见到黄鸟儿的踪影。
至于走在最后的竹子,目光多是落在裴雪阳身上,平静的脸上偶尔会显露疑虑。
四人如此,不消多久便到了码头,然而如今卧龙山局面不稳,码头船渡早已转交军部,停止一切进出,尚且是周自然从伶舟越手中讨得的一道通行令,才得以安排一艘小舫。
说是小舫,可当周自然看见码头外已经扬帆备岸的船时,却是张大了嘴巴。
他朝接过了通行令的军士问道:“这位大哥,是否搞错了?龙首说此时紧要关头,只能给我们安排一艘小舫……”
话至此,却听眼前那艘不止于十丈长度的豪华巨船传来动静。
“小少年,本公子张则文,想与你交个朋友啊!”
几人仰首望去,只见巨船的登船处,已站着一位衣衫华贵的青年。
周自然闻听其声,再观其人,便想起了与长孙靖雪交手的那夜里,有个人曾高喊了一声:“少年!汝甚秀!吾服之!”
是他?
一旁军士抱拳而道:“周公子,这位是通文院来的张公子,其父于长安经商,此行返复长安,主动提出愿意与你同行。”
说着,军士压低了声音又道了一句:“其父正是长安首富,张斗金。”
周自然脸色微变,当是喜意,他倒是未曾听过什么长安首富,只是想着能在长安多一个朋友也是好事,正要作以回应,却又听码头后面传来一声高呼。
“周自然,你站住!”
周自然回身望去,只见山道上又站了一位衣着华贵的身影,这是个女子,年岁与自己相差无几,手持二尺短剑。
见着祁斐斐,周自然不由显露疑惑。
“你有什么事?”
“我要跟你比剑!”
“呃?”
“离开之前,与我比一场!”
……
……
卧龙山三百里外,是茫荡关。
茫荡关作为西楚与卧龙山的扼喉之处,如今被西楚占领,十年间已屯下重兵,备足物资,随时可以此为中转,持续调动军队前来强攻。
此刻,关口内的军士多是饮酒吃肉,以养状态,磨坊里日夜传来劳作,对大批武器或制造或改良,看且大战将近。
忽而,瞭望塔中传出一声警鸣,关内众人纷纷涌动,墙垣上的看守最先有反应,指着茫荡关外的一处大漠石崖不停叫喊。
渐渐,关内之人多都发现了,石崖之上站着一道身影,看似有些佝偻。
一名将领振臂而呼,当有几名军官策马出关,往石崖赶去。
茫荡关有两个方向,进为绿林密布卧龙山,退为一片黄沙大漠,西楚正是穿过这片大漠而来。是以,在绿林密布的卧龙山方向发现疑人,倒也寻常,毕竟西楚所在茫荡关,本就是从卧龙山手中夺来的。
但大漠方向为西楚往来之地,每日都有军士在附近巡逻,监管向来最为严格,突然在大漠石崖上出现一个人,可说是非同寻常的。
正当将领们猜疑不定时,瞭望塔上再起警鸣,众人相继望去,只见另一处石崖上又出现了一道身影,只是这身影要更为之高挑挺拔,与另一处石崖那人相差明显。
两处石崖距茫荡关概有数里,登高睹及,于是茫荡关内越来越多的人或涌上墙头,或找高处,多是露出好奇神色,只有为数不多的将领,心中忐忑不安。
两处石崖之间,相距概逾十里,可石崖上俩人之间的对话,又仿似就在面前,对答自如。
“你觉得你拦得住我?”
“总得试试嘛。”
“或许你该问问她的想法。”
“没必要。”
“我觉得她不会拒绝。”
“她会的。”
“……”
“我了解她。”
谈话这俩人,身形较为佝偻的自然便是澹台府的老钱,澹台紫的老仆人。
而身形高大这位,则被风沙掩了真容,只见他一身衣裳朴实无华,然而整个人便是矗立在那里,便已叫数里外的茫荡关将领忐忑不安。
两支西楚小队,相继从茫荡关掠出,各奔两处石崖。
只听马嘶传来,几匹骏马一同仰起,纷纷不敢再进,正是几名军官面面相觑感到费解时,忽感一股狂风扑面而来,竟将人与马皆吹起。
两支小队都被莫名起的风吹回了茫荡关,关口大门更被吹得紧闭,风沙忽起,正当无数人为之惊诧时,一道磅礴剑气自天而降,笼罩了整个茫荡关。
那道高大的身影,手中已多了一把剑,并不华丽,正如他一身衣裳,朴实无华,但文质彬彬。
只是,在他抬起剑的一瞬间,一股霸道剑意骤然迸发,若非茫荡关外有剑气相护,怕大多数人都要当场毙命。
老钱连连咋舌,虽是惊叹对方的实力,却笑道:“听闻你推崇罢黜百家,以尊儒学,最是霸道,未想还有这般慈悲气度。”
那人往前走了一步,平静答道:“罢的是百家,救的是天下。”
说着,他握剑的力度稍微又重了些,那股霸道剑意直逼十里外的老仆人。
就听老仆深吸了一口气,手中骤然散出阵阵紫色气流,囊概周身。
“嘶——”
撕裂的声响不绝于耳,纵然有紫气护体,可在那一股霸道剑意中,老钱还是落了个衣衫破烂的下场。
那人往前一步抬起,转眼竟就出现十里之外,他悬于百丈高空,负手在后,握着一把未曾出鞘的剑,整个人倒挂而落。
老钱仰起脑袋,他看着百丈之上坠来的身影,只觉平平无奇,似乎没有丝毫神通。
可这人是儒家先圣座下的大弟子,亦是儒家最强的剑修,他又怎敢轻看?如此想来,却是呸了一口,再是浑身一振,将霸道剑意的余劲尽数消去。
他一身衣衫破烂,在风中摇曳飘荡,他的身形佝偻瘦小,看起来弱不禁风,总的来说,有点狼狈。可他在面对儒家最强的一剑时,毫无退意。
老钱有多强?没人知道,他的实力几乎是个谜。
他曾与街头混混打得头破血流,也曾在十里湖中力战霸道山庄的二掌家,那可是一位三品刀修,旁人只知——他出手总是为了澹台紫,他出手总与敌人五五开。
那么这位儒家最强的剑修呢?
老钱双手握在一起,周身紫气磅礴暴涨,形成九道气流直掠半空,形似凤尾,态如迅雷。
剑修目有不屑,与紫气触碰一霎却是略为惊诧,不得已间手中长剑已然出鞘,在半空中接引一道紫气,再挑剑花,如此循环,九道凤尾紫气皆缠绕在他的剑身之上。
凤尾紫气伤剑修不得,剑修手中的剑亦没有破去紫气。
是没有破去紫气,而不是破不去紫气。
片刻之后,眼见剑修的身影即将坠落在地,撞上老钱。
老钱紧握的双手忽然打开,两臂伸展间,一道气意更加精纯的紫气凤尾从中出现。
对此,剑修脸色并无太大波动,只是握剑的力度再重几分,就见剑身振荡,九道紫气同时被震散,他与老钱,高下不过三丈之距。
九道紫气被震散,又迅速复回凤尾,以更快的速度直追剑修,却已是来不及。
剑修的剑,距老钱的额头不过两寸,而老钱的双指,则已挡在剑尖之前。
一瞬间,似乎万物静止。
剑修的脸色又显诧异,他这一剑下,竟然破不开老钱指尖的紫气,正当思疑时,他忽而挑起双眉,目光所致,显然发现了老钱指尖拿捏的一朵粉红花瓣。
桃花瓣。
剑修的目光骤然一缩,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忌惮。
他想退,可意念刚起,身后九道凤尾紫气已然掠来。
他想回剑破去,可剑前那瓣桃花已爆发夺目紫芒,刹那间笼罩了他全身。
只片刻时间,九道凤尾紫气已经掠入紫芒之中,穿梭间,只闻听一声剑鸣。
紫光散尽,剑修也不见了,场间除了老钱,便只剩下一瓣枯竭的桃花,以及一缕微弱的光华。
……
老钱收回桃花,看着那道微弱光华,笑道:“你输了。”
微弱的光华里,传来一道声音:“以本命物拦我的一道分身,值得吗?”
老钱朗声一笑,而道:“如此一来,我便破了你这二十年的念想。”
微弱的光华里,回道:“二十年后,我还能再来,而你已经不在。”
老钱却是不以为意,说道:“二十年,我家小姐和她的朋友大概也成长起来了。”
闻听这话,那道微弱的光华沉默了半响,才略有惋惜地说道:“你要是保住本命物,将来也是有机会开天门的。“
老钱眼眉一挑,却是冷哼,骂道:“关你屁事。”
对于老钱的无礼,光华再无动静,只片刻便消失于天地之间。
……
老钱长呼一口气,似乎心里的大石终于放下,一屁股坐倒在石崖上,他的脸色放松了很多,也苍白了很多。
“小姐啊,老奴不像祁平川那般平稳,亦不如陆清风那样豪迈。“
“纵然拼尽了全力,也只能破去董仲舒的分身化魂,为你再讨个二十年。”
他躺在石崖上,沉重的双眼前,似乎出现了幕幕旧事。
那一年,卧龙山的澹台府生了个女娃娃,先天具有紫光真气,他知道这是他师傅留下的手笔,所以便在澹台府定居下来,以老仆的身份,传授女娃娃修炼之法。
百川东流皆入海,无人问其复西归,人间当有重逢日,不觉又是二十年。
老钱陪着澹台紫的这二十年,向来最无牵无挂,未想这弥留之际,心中竟是无限不舍,即是念着正值芳华的澹台紫,亦是遗憾不能再见师傅一面。
想起那位师傅,他苍白的脸庞上更是一阵唏嘘。
“师傅,你大概……会很失望吧……”
老钱的眼睛缓缓闭合,最后所见一幕,似乎看见了一位着紫衣的姑娘,正朝他跑来,一脸的不善。
老钱鼻下吐气,似是突然笑了一声,浑身渐渐失力,手掌不经意间摊开,有风吹来,便将那朵黯然失色的花瓣吹得粉碎。
他耳畔听来的劝告,随着他的呼吸,已渐渐消无。
“小钱!你脑子笨,悟性也是极差,千万不能随意出风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