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车轿在街道中疾行,最终停在宁侯府前。
从中走下的是位夫人,顶贯名贵金钗,锦衣间配着许多琳琅玉器,容貌很端正,尽管已是四十出头的年岁,隐约还是有一股大家闺秀的气度。
只是当她目睹府前另一台车轿的时候,迭眉间所散发的威严,却足以让宁侯府内外的人都屏住呼吸。
在门前恭候已久的老婢急步上前,搀过女人的手,缓缓朝府内走去。
“是怎样一个人?”
“很识礼,在厅中已经等了个许时辰,未见急躁,看起来很沉稳,我特意安排了军甲府卫在厅外巡逻了几遍,他也没有丝毫在意,但是……看他衣着与谈吐,不像是权贵子弟,至少不会是在富裕的环境中长大的。”
“他怎么说?”
“他说要见到能拿主意的人,才愿意谈下去。”
“……该是有些城府,只是不知天高地厚罢了。”
宁侯府庭阁林立,足有五进堂,而夫人在老婢的引路下,只穿过了一进堂的廊道,便停在了客厅门前,看着端坐厅里的少年,不由微眯双眼。
少年的体肤有些黑,想必是风吹日晒所致,身上穿的像是乡下私塾的白衫,虽然整洁,但很旧,上下打量间,要说有什么地方能让这位宁侯府的女主人满意的话,恐怕只有少年那尤为端正的五官,没有半点邪气。
这让她很意外。
少年不是见惯场面的权贵子弟,可他已经等了个许时辰,非但不见急躁,而且始终沉稳,这是很罕见的,是以温夫人只觉得这少年城府颇深,该是有了充分的预谋与准备,才来宁侯府的。
可少年的五官是那般端正,神情又尤为正经,让人观之只觉坦荡,不像是心术不正之人。
……
……
对于周自然来说,此时的心情是紧张。
自从那位老婢一句“公子稍等”落下后,他独自一人已在厅中候了个许时辰,若是寻常时候,当是十分难熬的,说不得便练上了太极拳或乾坤剑,可他身负重任而来,用婚约换一座小明阁,这是裴雪阳收他为徒后,真正交待他做的第一件事。
他认为裴雪阳这样做,必然有其深意,只是他没察觉罢了,但就此时而言,他只希望能交换成功,因为裴雪阳的交待得很清楚。
“只有把小明阁换过来,我才会跟你透露当年的事情。”
裴雪阳无须说得直白,周自然已是理解,所谓当年的事情,必然就是父母的往事与自己的身世,是以,能否成功交换小明阁?对他来说,比裴雪阳还要急切。
幸好,这厅里南北对流,自有穿堂风。
陆清风曾与他说过——“但与不平事,试一问清风”,他感受着徐徐微风,细细想了想,若是外公处于自己的位置上,大概会安静等待,不急不躁。
这便是他的坦荡。
至于府外巡逻引发的动静,他却未曾留意,只因表面平静的他,心里实在急切,急切着快些了解此间事宜,好向裴雪阳打听当年之事。
忽见门外一道阴影铺来,他立即起身,朝那位锦衣玉饰的尊贵夫人施了一礼。
此前,张则文坦言他并不喜欢宁侯府的人,是以不打算同行进府,便向周自然描述过宁远侯及温夫人的外貌,凭此判断,周自然大致已能确定对方身份,便恭敬问道:“可是温夫人?”
见周自然动作急切,温夫人微微颔首,平静的脸色下,已是生出不屑,只觉这强装平静的少年,最终还是没忍住。
她跨过门槛,径直从周自然身边走过,继而在首位坐下,盯着周自然看了半响,始终一言不发。
周自然有些不明所以,唯有将手伸入怀中,将婚书拿了出来。
然而未待他开口,一直沉默的温夫人便说道:“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
周自然脸色一顿,片刻而反应过来,虽是心中不痛快,也只能作以解释,他此行并非想要履行婚约。
然而,温夫人却是再度打断了他。
她的脸色已经变得冰冷,声调更具寒意。
“你觉得,你配得上温宁吗?”
“……”
“你可知道,温宁是何等高贵?你可知道,长安有多少人仰慕着她?可这些人里,却没一人胆敢上门提亲。”
“……”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没人有这个资格,因为大家都知道,有资格迎娶温宁那个人……在九宫。”
“……”
“你来自哪里?你是什么身份?你踏入修炼一途了吗?你修为如何?”
“这些很重要吗?”
“如果你来这里,是为了讨个温饱,我可以赏你,甚至于讨个荣华富贵也没问题,但前提是你要让我满意,你懂吗?”
周自然听罢,便默默将婚书收回怀里。
温夫人冰冷的脸色渐渐缓和,嘴角也泛起了淡淡的笑意,可周自然接下来说的一句话,却令她秀眉紧皱。
“我不太懂。”
“……”
“我来自桃花镇,兴许夫人也知道这个地方,像齐才俊、齐才杰、姚翩洲、陈岐山这些人,应该都陆续到了这里的,我跟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至于我的身份,温夫人应该比我更清楚。”
“你想说什么?”
“我来自哪里,我是什么身份,这些很重要吗?”
“……”
“我听说,温宁是因为我才活下来的,而我险些因此丢了命。”
“……”
“这纸婚约,只是一场交易,让温宁活下来的交易,本就该履行,不是吗?就算没有这个交易,我冒着生命危险救下了温宁,你们也应该以礼待我,不是吗?”
“……”
“可你竟然问我是什么身份?”
“……”
“到底是温宁的命太伟大,还是我的命太渺小?”
“啪!”
温夫人一掌拍在案桌上,面色已是阴沉下来,身后老婢更是满脸惊惧地看着那个站在堂下的少年。
多少年来,谁敢这般与夫人说话?便是自家侯爷亦不曾。
她不害怕夫人发怒,只害怕那个少年不知惹怒夫人的下场!
然而,周自然接下来所说的话,更让堂上二人瞠目结舌。
“说实话,我来这里,是想退婚的,是想把这纸婚书还给夫人你的,正如夫人所说,我想来讨些东西,想讨一座小明阁,原本我心里千般祈祷,只要夫人能答应,就是亏些条件我也愿意。”
“……”
“早些时候,我见过温宁,是,她很漂亮,该是万人仰慕的,至于谁有资格配得上她,倒是与我没有多大关系,毕竟我从来没想过要与她成婚,甚至连这纸婚书,我也只是前几日才得知它的存在。”
“……”
“可夫人你说的话,实在太没有道理了啊!”
“道理?你想要什么道理!”
温夫人豁然起身,一双眼睛直盯着周自然,已是怒火中烧。
周自然面色坦然,却是丝毫不怯,拍了拍怀里的婚书,说道:“我有一个朋友,叫张则文,是张财神的独子,兴许讨不来荣华富贵,但有这个朋友在,我的温饱还是不成问题的。”
“你什么意思?”
温夫人的目光更寒,声音也更冷,但她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握得很紧很紧,这代表她此时的心中很是不安。
她觉得——她似乎做错了一些事情。
周自然笑了笑,他其实很紧张。
他想要小明阁,正如他所说,为此亏些条件也无所谓,但他发现这个温夫人不是个好相处的人,若此时仍是委曲求全,一味以被动的位置请求对方与自己相换,就算眼下答应,后续怕也有更多的麻烦。
人善被人欺,这些道理他还是听外公说过的。
所以他笑了,笑得看起来很自然。
“意思就是,我现在反悔了,小明阁什么的,也不一定非要换,但这纸婚书,我却不想轻易给你了。我暂且住在我朋友家里,你可以考虑考虑,若实在想跟我换,就用你家最尊贵的车轿来张府请我。”
“你找死?”
“我跟我朋友说过了,要是我今晚没有回去,必然就是在宁侯府中遇难了。”
“你觉得张府会为了你向宁侯府发难?”
“你可以试试。”
“……”
“我现在就走出去,你如果想抓我,最好尽快做决定。“
温夫人看着周自然提步走出了厅堂,脸上寒意渐渐收敛,恍惚已出神。
早些时候,宁远侯在宫中陪太后游园,她在亭边等候,闻听府中来报,当是先愕然再气极,只想着那个死不尽的孩子总归还是找上门了,但在她看来,此事并不难解决。
施些好处,打发了便是,纵然对方不愿,她也能将其禁足府中,以免此事泄露,可她如何也没有想到,对方来意竟然便是退婚,而她一番激辞,可说是把这事完全搞砸了。
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少年竟然会与张则文有关系,张斗金会不会为了这个少年向宁侯府发难?她其实是拿不准的。
因为这全看张则文与这少年的关系如何,长安城的人都知道,张财神只有一个儿子,为了这个儿子,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而张财神的独子,行事向来是最不讲常理的。
温夫人心中已是后悔,为何不先将此事通报丈夫?若是丈夫得知,她又要如何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