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长安城没了早些时候的人声鼎沸,更多的是商贩收摊的动静,及许多人忙碌一天后的相互告别。
宁侯府前,周自然一出大门,便快步走上所雇车轿,急道了一声:“走!回张府!”
长安城有很多个张府,可替周自然雇下这架车轿的是张则文张公子,是以车夫得令,急忙扯马而去。
连玉京与张则文在轿厢等候已久,此时都是一脸好奇,齐声问道:“怎么样了?”
周自然长叹一声,从怀中拿出婚书,遂大致说了过程。
听罢,连玉京当即称赞周自然机智过人。
“自然儿,这事儿你做得可对,像温夫人这样的人,你越示弱,她便会越强势。”
张则文对温夫人还算有些了解,同意之余更是连连拍手,直呼“师傅真乃神人也”。
周自然此时却有些担忧,不安道:“连玉京你说得不错,这纸婚书对宁侯府来说很重要,可我看那温夫人性情强横,怕不愿轻易低头的。”
说着,又看向张则文说道:“更怕因此连累了你。”
连玉京却从袖中取出妆镜,一边整理自个儿的妆容,一边说道:“大可不必,别小看裴雪阳,你相信我吧自然儿,你就算在这长安翻了天,你师傅也能给翻回去。”
张则文也说道:“师傅放心,我老爹与太多权贵有利益牵扯了,宁远侯不是蠢人,不会轻举妄动的。”
……
……
入夜时分,夜幕下的皇宫里,仍是灯火通明。
兴庆宫处于皇城腹部,是当今太后娘娘的居所,也是皇宫里最肃穆的地方,但凡在长安城有些见识的人都明白,唐国真正的实权掌在这位太后娘娘手中,而陛下……大多时候都是谨遵母意而已。
太后的寝殿,有烛火相映,闻听读书声,当又是说书公公在与太后讲故事。
一道身影在殿外站了半响,方提步往寝殿旁的安宁庭走去,在他身边跟着两名少女。
喋喋不休的是婢女。
始终安静的是温宁。
他当然便是宁远侯。
三人一路走到安宁庭,宁远侯的脸色已是凝重起来,目中更有不满。
“侯爷,夫人想请您尽快回府,再作商议。”
“唯有如此了,宁儿,本想今夜与你谈谈五行山的事情,恐怕得延后了。”
“不急,父亲大人若觉兹事体大,当是先回去处理。”
“唉!都怪你娘亲一时糊涂,青儿,你就不用随我回府了,在此陪陪小姐。”
“得令!”
宁远侯的身影消失在长夜中,安宁庭静谧无边,天上繁星捧月,倒映在庭院中的一口深井里。
青儿走到井边拿起了水桶,熟练地抛入井中,然后熟练地提起,期间问道:“小姐,你说这事儿是真的吗?你真的是因为那个少年才活下来的?”
青儿一边说着,一边朝廊道看去,见自家小姐有动作,忙放下水桶,几个快步上前替她脱下了靴子。
温宁摸了摸青儿的脑袋,骂道:“什么事都你替我做,我还做些什么?”
青儿将温宁的脚放上廊台,笑着吐了吐舌头,答道:“小姐只管美就好,想到那些贵公子都仰慕着我照看的小姐,我便高兴。”
温宁盘起腿来,一手托晒,看着又朝水桶跑去的婢女,问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青儿掂起水桶,便往屋里走去,边想边说道:“他年纪跟小姐这般大,可生得忒黑了,不过我看他五官端正,要是白起来了该也是个好看的小公子。”
温宁眨了眨眼睛,惊讶道:“忒黑?”
脑海中,浮现出白日里见过的一个少年郎,那是个奇妙的人,是迄今为止,唯一能让她心起波澜的一个人。
“你认识他,是吗?”
温宁的喃喃细语中,心里再次泛起微妙的感觉,这种变化,寻常时候是几乎不会出现的。
“你果然认识他。”
青儿将水桶里的水都倒进了浴桶,哗哗声中,并没有听到温宁的自说自话,反是似乎想起了什么,便几步跑出廊道。
她一脸雀跃地说道:“对了小姐,他可是真敢说,我当时藏在角落里,亲眼所见——真是从来也没见过夫人这般生气,把老嬷嬷吓得脸都青了!”
温宁点了点头,眼眸里像是敛了一道秋水,先是出现一点冷静,旋即迅速平静了神情。
她就这样安静地坐在廊台上,月华之下,映衬得她比一切事物都要冰冷,都要无情。
青儿抿了抿嘴唇,自顾将水桶再次抛入井中。
这样的温宁才是常态,也是旁人眼中的温宁,冰冷而无情,偶尔会出现的人性,也只会显露在几个尤为亲近的人面前。
青儿虽然不理解,但已是习惯。
……
……
宁侯府里,氛围有些压抑。
温夫人情绪,向来牵动着府里所有人的神经,直到宁远侯已回到府中,这股压抑才略为舒缓了一些。
“他为什么想要小明阁?”
“他没说。”
“你呀……”
“我能有什么办法?谁承想他一个少年,心思竟藏得这般深,要是他早与下人说明来意,我何至于……”
“罢了,明日你便去请他吧。”
“什么?”
“婚书何其重要,不说他能否与宁儿成婚,但凡这婚书在,你觉得九宫会视若无睹地让谢灵玉迎娶宁儿?”
“……”
“不会的,九宫作为仙府巨擘,最是看重名声。这婚书,我们让不起。”
“好吧,我去便是。”
“你也不必委屈,你可以去请他,但他能不能进小明阁,当是另说。”
“恩?”
“小明阁是太后为宁儿所建,其用处无非是接待九宫门人,昨日徐仙子不是代师前来与宁儿见了一面,想来此时应该尚在小明阁中。”
“你是说……”
“我可以把小明阁的地契给他,再作一张转让证明,可他接不接得下来,当是另一回事。”
“……”
“小明阁是太后娘娘建给宁儿的,他若敢接,太后要怪罪下来的话,我也有说辞,但如此一来,他便成了娘娘要对付的人了。再说,小明阁里有宁儿同门,你觉得他能赶走这些人?”
“我懂了,那我明天安排六人大轿去请他?”
“……不,用八人大轿。”
“……如此恐怕太张扬吧?”
“我正是要让他知难而退,放心,我有周全之法。你明日亲自去接他,最好能在半途将婚书交换下来。”
“可我看他城府极深,婚书恐怕也不好拿。”
“你大方地主动将地契与转赠证明给他便是。”
“好。”
……
……
满脸笑意的周自然,并不知道自己再次被旁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能在张府里见着姚翩洲,是周自然未曾想到的,几句寒暄下,才得知姚翩洲目前在京兆府任职,今日随上司前来张府,纯属商谈张家在城中几处典当行要求增加巡逻一事。
姚翩洲不经意间瞧见了周可人,当时便觉有些熟悉,正是准备随上司离开的时候,才忽然想起这丫头竟然跟周自然长得十分相似。
张府特意安排了一处闲院,给周自然等人作住所,此时皓月当空,繁星点缀,当是把闲院照得通明,厅堂里暖气腾腾、香味四溢,已是摆了满满一桌菜肴。
“我说周自然,由此可见你要是再白净些该是挺俊俏的一个小公子,不过跟以前在桃花镇见你相比,如今倒也没那么黑了。”
“大概跟我踏入修炼一途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吐纳浩然气本有养身功效,祛除体内污秽杂质,免于病痛,延以长寿,专于此道者更可青春常驻,那却是独一门的修炼,当要另说了。”
周自然笑着迎合,与张则文对视一眼,都是有意无意地看向连玉京。
坐在周自然怀中的周可人,双手连拍桌子,叫道:“姚哥哥继续说然哥儿的故事!”
周自然摸了摸她的脑袋,示意姚翩洲可以直说无妨,。
便见这位桃花镇县令的公子放下了碗筷,一摆说书姿态,又要开讲周自然当年与李誉大闹桃花镇的种种往事。
此间多少大家子弟甚至镇上一些大人物亦深受其害,姚翩洲一来性情谦逊,二来与陈之遥关系还算不错,因而免于大难。
周可人连忙又竖起耳朵,张则文更是拍手叫绝,倒是连玉京偶尔会显露惊疑神色,只是他掩饰得极好,只在整个过程中悄悄去看了一眼裴雪阳,便再无举动。
“师傅,你把姓齐的两兄弟整得这么惨,连茶换尿都做得出,他们还给喝了!怪不得人家如此恨你的。”
“唉?帽子可别乱戴,这事是李誉干的,不是我干的。”
“周自然,你见过齐才俊、齐才杰兄弟了?”
“见过了,他们是真恨我的,我好意与他们打招呼,他们却想动手打我。”
“……你没事罢?”
周自然摇了摇头,却未细说如何,姚翩洲想来,该是张则文同行,有张财神的公子作伴,这齐氏兄弟估计没敢乱来,只是他心有担忧,便予以直言。
“周自然,齐氏兄弟的背后是吏部尚书齐大人,桃花镇的齐府便是齐大人家族的旁支,正是因为有齐大人的照拂,齐家才能一直稳坐四大家之首的位置。而齐大人在长安也是极有权势的,他掌吏部,也就是掌举国官职的调任,为此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巴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