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其时，袁简玉顶上那道流光点出一许金光，转瞬蔓延，霎时间，四面八方响起喃喃细语，形成一股无法抗拒的压力，使他丝毫动弹不得。
正是释教佛门，无量密言。
“和尚！”他一边挣扎，一边大喊，面相狰狞：“和尚！你把我放开！”
“和尚已经不在了，真正意义上的不在了，这是他为你留下的地方。”
袁简玉倒在黑暗中，动弹不得，他一身妖气高攀，意图冲破禁锢，然而妖气越盛，八方呢喃便更密集、更高亢，老桃花树下的失色桃花亦聚拢更多。
他自然明白，不管他承认不承认这片小天地，也不管这片小天地承不承认他，他终究还是这里土生土长的生灵，不管体内妖气多盛，其根源都是这片小天地的灵气，所以无论他妖气如何高攀，都只能一点一滴被汲取了去。
这何尝不是一种偿还？
……
年轻的道人行走在山间，他走到一处峰顶，睥睨峰下绿林，林中间杂红粉，是为桃花，山间盘有一处湖泊，又见一座平凡小镇。
而天上，则乌云凝聚，如滔滔江海，又如深渊漩涡，给人一股莫名的压抑感，其中电闪雷鸣，处处狂风四起，更是叫人震撼。
道人闭上了眼睛，屏息而凝神。
霎时间，天地似乎为之震荡，又仿似一念错觉。
须臾过后，年轻道人转身迈步，功成身退：“给你争取些许时间，好让你交待后事。”
他眼中有敬佩，敬的是和尚甘愿献身，以神魂具散为代价，助老先生一步踏入飞升境，佩的是老先生甘愿舍命，以一身飞升境修为反哺桃花洞天，只为给这座天下一个机会。
他眼中有嘲讽，嘲的是竟有人为此急得口吐脏话，讽的是这些人格局太小，为了破开天门，竟不惜有违本心，这样的大道，又怎会走得远。
乌云与风齐归，一只黄鸟儿留在山林间，年轻道人已不见踪影。
……
老桃花树下，在寻常人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座洞天大阵，阵中压制着一头面目狰狞的猿猴。
此时的袁简玉，浑身鬃毛，已失凡人气态，是为妖猴真身。
老先生的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一袭长衫，寻常至极。
袁简玉笑了，笑中有羡慕，有无奈，更有无助：“如果是你，明明可以做到的，甚至不必于夺舍那个孩子的身体，只凭你，就可以做到！你怎么就放弃了？”
老先生几乎不用去考虑，便答道：“因为我发现，代价太大。”
袁简玉费解，语气中更有怒其不争的意味：“代价？太大？你说你一生奔波，只想让这个天下的气象更好一些，破开天门意味着什么，你比我更清楚！为此，付出什么代价不值得？都值得！”
老先生摇了摇头，说道：“天下的气象好与不好，与修为境界的高低、瓶颈，并无绝对的关系。开天门本身不是一件错误的事情，只是你太着急了，现在的时机并不对。荒原与中土的统一，结束浩气长城无休止的死斗，抬高整座天下的气运，才是当务之急。”
袁简玉大为不屑，骂道：“假仁假义，想这么多，背负这么多，谁知道？谁认可？如今的你，将要魂飞魄散的你，再没有机会证明自己的你！还有机会名垂青史吗？没有！提起陆清风，旁人只会记得他是个正道不容的伪君子！”
老先生想了想，说道：“我做这么多，从来不是为了名垂青史，就跟我帮了周自然许多，从来不是为了让他知道我帮了他，是一个道理。”
袁简玉冷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老先生长叹一声，在妖猴身边坐了下来，东扯一段，西拉一句，与妖猴聊起了他认识和尚的这些年。
他说，和尚跟他一样，都是容得下正邪的人。
他说，和尚这些年过得其实不开心。
他说，和尚总是担心那只狐妖又要闯祸。
他说，和尚偶尔会到湖泊旁，怔怔出神许久。
他说，和尚有个心心念念的猴子，一直希望再见它一面。
他说，和尚唯一不担心的，是那只远去的紫鸟。
他说完，便离开了，他说还有些事情要交待给一些人。
袁简玉突然说道：“你一生为浩然天下的气象奔走，身怀儒、道、法三家学问，借此辅佐大秦领先别国百年，以此成就打破了诸子百家彼此敌对的局面。天下的气象确实变好了，你大可以就此放手，世人必将你奉为开创先河的圣人。”
“可你却提出了中土与荒原统一的理念，一下子又成为众矢之的，就算来到这偏隅之地，也还是受到多方势力的监视。你早就该想到，这件事的荒唐之处，至于结束浩气长城的死斗，更是天下间最大的笑话！”
老先生的脸色，始终很平静，一如既往，他耐心地解释道：“有些事情，如果因为有难处就不去做，这世道何来的进步？你为何又执着于开天门，这容易吗？不容易的。”
“你跟和尚是同一类人。”
“多谢夸奖。”
“……”
“我希望这座天下可以更好一些，你想要开天门，说你执念，将心比心，我又何尝不是心怀执念的人呢，你我的目的是一样的，只是所期盼的终点不同，所以我比谁都清楚，你不会放弃的，从前不会，今天不会，以后也不会。”
“这么说来，你倒是早早算好了要牺牲自己了。”
“谁知道呢，也就顺其自然罢，能活着，谁又愿意去死？我如今能阻止你的行动，却阻止不了你的心，这座禁锢你的大阵，也终有一日会消失，只是希望到时候，你不要再像今日这样，为一己私欲，祸及他人。只是希望到时候，你能想起今日我的话。”
……
那片去势极快的桃花忽而慢了下来。
它像是感应到极远方某人的托付，终于不再前行，在半空中随风摇摆，飘荡在桃花镇上，盘旋许久，像是诀别已久的离人重返故乡，在整座洞天长久饶了一圈，落在平安巷周宅处那间陋房的屋瓦上。
……
……
桃花河的上游处，有个打扮贵气的少年公子，正在垂钓，身后的随从长得很高，驼着背，民间有俗话说，长得太高肩膀会被老天爷压住，背就驼了，可老人显然不是，他这种驼背，更像是常年卑躬屈膝所致。
少年公子手里拿着钓竿，可目光却怔怔地看着天上奇观，看着那片乌云压境，天雷滚滚。
这位来自秦国的少年贵人，脸上没有丝毫畏惧，神情更是惋惜，也有费解，问道：“薛莲英，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身后的老随从脸色很白，白得吓人，倒不是情绪所致，只是实在没有血色，而他说话的声音，也有些不寻常的尖锐：“殿下，这世上最不缺不讲道理的人。”
少年公子“唉”了一声，有些索然无趣，便将屁股下的竹椅、手上的钓竿、脚边的蚯蚓与碗通通扔下了河里，气呼呼转身而去。
薛莲英紧随其去。
少年公子想了想，说道：“薛莲英，不如咱们把周宅那口井里的东西抢来？如此也不算白来一趟？”
驼背的老随从自是不会对主子说出什么不行、不准之类的污泥之言，可目中的规劝，尽显无遗：“殿下……”
少年公子不愿放弃，继续说道：“怕啥，反正陆先生如今修为尽失，对你已是没有威胁，此地也又再没有天地压制，凭你的实力，还有谁能拦你？”
驼背老随从摇摇头，答道：“殿下，确实没有，但咱家觉得……兴许没这个必要。”
少年公子憋着一肚子气，嘴里念叨着：“早些时候，我要买下那口井来，你说私塾那位老先生正盯着我们，我便听你的话，为大局着想，不轻举妄动了。可我这趟前来，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借那猴子之手折腾桃花洞天的气象，好让唐国倾斜国力，进行挽救，以此将唐国的‘龙抬头’之势压住半分，哪知陆先生一步飞升后，竟然将桃花洞天彻底败坏，已是再无挽救可能，如此一来岂不是白费周章。”
话了，少年公子又问了一句：“薛莲英，陆先生好歹曾经也是咱们的相国，怎么也不帮帮咱们？”
驼背的老随从眯了眯眼，精光暗显，说道：“殿下，已经帮了。”
少年公子皱起眉头，却是不解。
老随从解释道：“井里的残玉，是大周天子玉玺的一角，而今大周虽是式微，但到底属于正统，儒家的圣贤庄虽是被烧了一把火，可圣贤们到底还在，陆先生不让殿下拿，兴许就是善意。”
少年公子撇了撇嘴，有些不屑地说道：“这些年也没见儒家出过什么惊才艳艳的新秀，我想他们也该没落了，不然大周沉寂了这么久，怎么还抬不起头来？”
老随从叹了口气，说道：“圣贤庄那把火，确实烧出了些扼枝发芽的意味，可儒家根基很稳，纵然没有什么惊才艳艳的新秀崭露头角，藏在背后那几位人物却都是天下一流，而且……在咱家看来，大周沉寂了这么久，并非代表儒家没落了，比如这些年来，儒家的人物已是频频出现在许多小国之中。”
少年公子听出玄机，大感兴趣，问道：“你是说……儒家想重新扶龙？”
老随从点了点头，正待补充几句，忽而脸色一变，说道：“殿下，得尽快离开唐国国境！”
少年公子愣了愣。
老随从急道：“陆先生败坏此座洞天，背后是否有其他深意，咱家看不出来，但转念细想，卧龙山那小娃儿的行动，到底是叫风情山的小女子、真阳湖的老道给发现了，唐国里未必没有其他人知晓，长安那姓齐的话说得好听，但满肚子的花花肠子可不是个好人，若让唐国的人知晓殿下在此……”
少年公子脸色一变，骂道：“呸！什么破地方，邪气，扯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