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漆黑的空间里,隐约坐着两道身影。
“到底我是你的心魔,还是你是我的心魔?”
“……”
“你不苟言笑,讳莫如深,向来又无情。”
“存大爱,则舍小爱。”
“呵,事已至此,还要教训我吗?”
“怎能。”
黑暗里,再无声音。
两道身影的思绪,都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
一位备受瞩目的上三境地仙,睥睨人间,直抵飞升境,他以一身神通,躲开了天道的凝视,可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能成功飞升,完成这千年罕见的壮举时,让人不解的一幕出现了,这位地仙却半途放弃了飞升。
没人知道个中原因。
这有老先生自己知道,还有心里另一道声音知道。
大战初过,袁简玉破阵之际,直奔老桃花树的气势更大,是以损坏不少院墙屋房,地上碎砖地裂亦有不少,姚县令正踌躇该怎么办,却见柔柔之风吹来,四下景象竟如时光倒流般,尽复如初。
徐仙子正看着天上苍穹。
她总算知道,为什么师父说,这座洞天福地里的老先生了不得。
飞升,天劫。
浩然天下的仙途终点,不过如此。
飞升境,也被称为不归境,因为天地之间,有一道禁制,名为天道。踏入飞升之境,若被天道察觉,便会认为其人窥探天机,务必除尽!是以天降雷击,是为天劫,当初那头千年蛟,便是如此。
而老先生一步踏入飞升,天上乌云虽是经久不散,云中雷电亦是蠢蠢欲动,却始终没有降下天劫,其中自然是有门道的。
老先生一步踏入飞升境,先以雷霆手段制住袁简玉,随后再以自身反哺桃花洞天,结合此地剩余灵气布了个周天局,算是护下了这片小天地的周全,只是从今往后,这里与外界别无两样,不会再盛产灵气,也不会再有隔绝的禁制,而桃花镇此后的生活,将会向外边的天下靠拢。
老先生以自身反哺桃花洞天,从而逃过了天道的审判,但如此一来……
她看着那些被官府从含光寺接回的普通居民,个个脸色原本如初,只惧于天上那经久不散的乌云,途经老桃花树时,多是指指点点,个别老一辈人物更是直接在树下跪地磕头,甚有泪流。
想必这座老桃花树除了是这座洞天的气运所在,在许多平凡老百姓眼里,更是一棵历史悠久的圣树,如今见它竟是枯败之相,自然多了许多想法。
整座桃花镇恢复如初,唯独这棵老桃花树,再不能原样。
而树下普通人看不见的地方,正禁锢着一只妖猴,以自身妖气一点点偿还着业债。
徐仙子叹了口气,就算是这业债还清了,老桃花树重开了,那又如何?这个世间,总归是少了一座洞天福地了。
“何须叹气?”
徐仙子闻言,忙转身恭敬道:“陆先生。”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既已看出了天机,自然明白眼前的老先生,实是回光返照,精神爽朗。
老先生示意免礼,说道:“李誉那孩子,天资极好,想你九宫良师之多,他修行一事倒无须担心,只是他性子比较直,又向来不服于人,将来去到九宫,怕也是难与人相处的,这一点,你千万要留意。”
徐仙子再施礼,弯身道:“多谢先生提点。”
老先生转身而去走向碗糕铺子,徐仙子久久弯腰,不曾直起。
相较于徐仙子,贾曜在碗糕铺子里甫见老先生,便行了个跪拜大礼,郑重道:“先生大义,实是我辈典范!”
老先生将贾曜扶起,说道:“这丫头,是有大智慧的,一座司妖监,囚她不住,我既然答应了你让她拜入天师府,当然就不会反悔了,只是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前辈请说。”
“人是你带走的,如果她以后遇到祸难,你得全力相助。”
“自然如此!”
“好。”
陈之遥虽听不太懂这话的意思,但听到陆先生夸她,便极为得意地冲陈掌柜仰起了脸。陈掌柜摸着她的脑袋笑了笑。
老先生则开口与他说道:“周自然马上便会出镇,你也就功成身退了,此回医家,切记不用多言,免得被人看出门道。”
陈掌柜点了点头,与贾曜一同恭送老先生。
“毛丫头!有没有见到黑炭!”
出门之际,老先生却被个少年撞个正着,陈之遥咯咯笑个不停。
李誉被撞得生疼,怒从心头起,当即皱起眉头,暗道好狗不挡道,哪个王八羔子……一抬头,见是神态威严的老先生,立马便焉气了,赶紧让开路道:“先生您请您请!”
老先生脸色略有缓和,说道:“他已经回周宅了,你过去找他吧。”
李誉得令,扯了扯身上的包袱,却与陈之遥说道:“毛丫头,我昨儿个已经与你说过,我要出远门了,咱们有缘再见!”
说完,小少年撒腿便跑,远远跟着他的徐仙子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老先生,却仍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跟着李誉往平安巷去。
老先生想了想,往衙门的方向走去。
红衣御史都不见了,贾曜虽然未曾多说,但老先生其实想得明白,这些所谓御史,恐怕都是袁简玉拔毛成兵,在施以变化之术,如此一想,这灵猿九百年的修为,当真不凡。这也从侧面说明,唐国的内部,兴许出了些问题。
堂堂御史出行都统,岂能随意假冒?那都统出行令牌更不是假物件。
只是这些,都不是老先生眼下关心的事情,便随他去了。
衙门的内堂,姚县令忐忑不安,他看着坐在堂下的盘山真人,一身破烂衣衫未换,此刻正闭目凝神,虽说此人是主动投案,但要如何处置?
所以在看见私塾的老先生时,姚县令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孙府的长辈也来了,双方对簿公堂,姚县令虽是地方官,大多数时候却是旁观,讲得更多的是老先生。
最终的结果也算善了。
虽有袁简玉从中作梗,但毕竟根源起于盘山真人心中那一丝贪念。小黑蛇固然要奉还孙家,但后续的补偿也当然不能少。
带一位孙家子弟回青云山修行,庇护百年,这是盘山真人的想法,可孙府却回绝了。既然盘山真人有让小黑蛇屈服的能力,孙府便希望他能帮助孙家二子孙冲文将其炼化,也不用带回青云山修行,更不用庇护百年,只需派人随孙冲文到长安,照看二十年足矣。
逝者已矣,再追究也没意义,倒不如考虑如何换得一个更好的局面,去青云山修行,太过缥缈,对如今的孙家来说,他们更希望孙冲文代替孙达文前往长安,接受栽培,他日在朝堂谋高位,以反哺家族,才最稳健。
对此,盘山真人并无异议,只是如今体内留有伤患,需要歇息一些时日,待元气恢复,再亲自替孙冲文炼化小黑蛇,同时他会传信青云山,届时自会有人过来接应,随孙冲文一同往长安。
接受众人的谢意后,老先生走出府衙,遥望东南方向的后山处,那是含光寺的方位。
……
……
适才当地居民都到了含光寺,如今大家都已回了桃花镇,陈岐山一人站在佛塔上,俯瞰四处寂寥,想起方才镇民议论寺中和尚哪儿去了的事情,感到有些唏嘘。
小白说过,整座含光寺的人气,原本就是和尚所化,也就是说,以往所有的寺中僧人,都只是和尚的精气神罢了,难怪自打和尚消失后,所有的僧人便也跟着没了影。
陈岐山看得出神,小白也看得出神,只不过陈岐山看的是窗外的含光寺,小白看的是手上那瓣桃花。
和尚虽已不在,然而这座被他加持过的寺庙,三百年的佛香可不是白烧的,便是天地崩坏亦有自保之力,这也是老先生让姚县令安排居民到含光寺避难的缘由。
天上乌云虽是安静了许多,却仍旧未散,对于老先生一步飞升,然后以一身飞升境的修为反哺桃花洞天,这个周天局她自然是看得明白的。
白狐的注意力,落在刚才从外边飘进来的桃花上,她知道这是老桃花树一份残存的气运,也知道这份气运到此来是为了什么。
然而,她虽然知道,此刻却犹豫了起来。
“小岐山,你到底要不要修炼?”
陈岐山被她这么一问,便回过神来,认真答道:“要。”
小白若无其事地躺在地上,继续把玩桃花,问道:“是为了那个弱肉强食的道理?其实,我刚开始的时候也觉得这话挺好,适合现在的你,但后来想了想,又觉得不好了。你如果是为了那个欧阳谁谁讲出来的道理而奋发图强去修炼,那等你有所成时,不免就要成为他那样的人。我可不喜欢他。”
陈岐山很是意外,他着实没想到小白想了这么多,便在她身旁坐下,解释道:“确实是他的话,让我觉得我要修炼,我要奋发图强,但那句话不是弱肉强食。”
小白看向他,问道:“那是什么?”
陈岐山也看向她,回道:“有些问题,他卧龙山欧阳氏要面对,我燕尾陈氏也要面对,我不想以后再遇到这些问题时,要像今次这般东奔西跑,心里没个底。世间的道理,不是用拳头来说的,但只有拳头够硬,别人才会跟你讲道理。”
小白笑意盈盈:“是这个理,私塾的先生来了,你下去吧,我不想见他。”
陈岐山赶忙起身,探眼看窗下,果然见陆先生在佛塔前站着,当即跑了下去。
老先生示意陈岐山免礼,便见他挺身间,肩上铺上了一瓣桃花,化为气息融入体内。那里,正是当日和尚在他踉跄之时,搀扶间不经意拍了拍的地方。
老先生仰头看了一眼,有个女子正趴在窗口上,看着陈岐山的背影怔怔出神。
“看来我不用与她费口舌了,便与你多讲一些吧。”
“如今桃花洞天已经消失,但对你陈氏来说不全是坏事,所谓含光寺住持养妖、引起的骚乱,你推给袁简玉便是,败坏这座洞天福地的也是我陆清风,与陈氏毫无瓜葛。”
陈岐山脸色郑重,抬起衣摆,行了个跪拜大礼。
老先生将其扶起,肃穆道:“但你务必要亲自去长安言明事委,届时免不了有人趁机冷嘲热讽,齐氏你可以利用一下,对于你爹举荐含光寺镇国的事情,他们毕竟心虚,反而可以成为你的助力。至于到时与朝中各势力周旋,不用我多说你自然明白该怎么做,但有一件事情你一定不能放下。”
“你要向唐国保证,两年之内,开拓一座新的洞天福地,至于洞天福地在哪?白狐会知道的,贾曜也是个不错的朋友,至于如何开拓?你今日在这里结下的善缘,将来都是你的福报。”
认真听老先生讲完,陈岐山又施了个大礼:“多谢先生明示。”
老先生仰头看去,问道:“不陪我走一段?我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可还没跟你认真谈过一次。”
小白微微笑着,却摇了摇头。
老先生也不强求,看向桃花镇,长长叹了口气,准备走去最后的目的地——平安巷,周宅。
……
……
周自然大伤未愈,躺在木板床上,多半是李誉在说,他听。
俩个少年郎,离别之际聊的不是情深意重,亦不是臆想来日再会,讲的都是从前的过往事。
那个负气离家的倔强少年李誉,在饥肠辘辘的时候遇上个黑炭周自然,吃上了一顿最难忘的生辰饭,结识了一个最要好的朋友,封了坛九年的老酿。
李誉还给周自然介绍镇上有家碗糕铺子,卖的碗糕极好吃,特别是甜枣味,但是尝过之后,周自然却觉得还是咸香味好吃些,为此两人还屡次相争,那会儿小,一争便是面红耳赤的,每次都要铺子的陈掌柜好说歹说,给他们一人送了个喜欢的口味才完事,把碗糕铺子的丫头陈之遥乐得不行。
后来,陈之遥告诉她爹,其实俩人是为了吃上一个免费碗糕才故意演戏争吵的,阿爹便告诉她有些事情看破,不要点破,这样做人才舒畅。
至此,李誉与周自然上山下河,捉虾捕兔,镇里镇外,专捉弄邻岁少年,好不自在,把陈之遥看得跃跃欲试,很快也加入其中。
后来陶宅也出了个性子野的孩子,叫陶正,开始还是见那位黑炭邻居天天四处跑,觉得他活得潇洒所以跟着胡混,结果大有青出于蓝的气势,每每欺负了人还要把人骂得无法还口,不仅欺负同龄孩子,甚至连年长的少年亦不放过,熊孩子的名头比周自然还要响亮。
陶正听周自然说碗糕铺子的咸香碗糕好吃,于是他打算尝尝,在碗糕铺子见县令家的姚公子教陈之遥识书,便大骂百无一用是书生,还讲了许多污言秽语,姚公子没恼,却是陈之遥冒了火,说他满口脏话,有辱斯文。
至此陶正便说陈之遥就是个毛丫头,而陈之遥也至此与陶正最是不合,关系却又莫名其妙地好。
陈之遥与陶正玩闹是常事,却被李誉误以为陶正在欺负陈之遥。
陈掌柜曾给李萱儿看过病,后来李誉随姐姐上门拜谢,陈之遥可爱极了,李誉弟弟当得久,面对陈之遥竟然有了想要当哥哥的冲动,加上他最喜欢吃铺子里的甜枣碗糕,于是便常往碗糕铺子跑,把陈之遥当妹妹照顾,见她被陶正欺负,哪里能忍,当是出手教训了一顿。
陈之遥只觉这位李誉哥哥比府衙那位姚翩洲哥哥可凶多了,见向来趾高气昂的陶正吃了瘪,一时也兴奋起来,肆意取笑,不料陶正年龄虽小,自尊心却极重,因此二人心生隔阂。
幸好,也许是一个人生活久了,又或者是私塾的陆先生教得好,周自然比起旁人往往更能洞悉人情,从李誉的闲谈间便想到陈之遥与陶正会有心结,于是出面调解。
自那以后,陈之遥除了与年龄相仿的陶正好,比起姚翩洲、李誉,却更愿找周自然,可把李誉愁苦了,声称周自然与他有夺妹之仇,不共戴天。
说到此处,李誉饮了杯凉茶,脸上大有感慨之意,故作怅然道:“常言道,女大不中留,女大不中留哇!”
周自然也听得乐了,一时沉浸在过往回忆之中,全然忘了最近被苏鹿背叛的伤心事。
不远处的徐仙子常住神仙地,哪里有过这些童年趣事?竟也一时听得入了神,不愿催促李誉离开。甚至连陆先生何时到了身旁她也不觉。
倒是李誉饮完那杯茶后,果断站起身子对周自然道:“那道士做事是有点不着边际,常常满嘴胡言,但有句话我是信的。”
周自然会心一笑,说道:“那李少侠,咱们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话刚落下,不由想起那日与苏鹿作别情景,心中一酸,只是他掩盖极好,表情上并无丝毫变化。
李誉点头回道:“正是,黑炭少侠,今日一别,江湖再会!”
周自然点了点头,看着李誉。
李誉也看着周自然,四目相对间,他忽而表情毅然,倏地转过身子,走到徐仙子身边说道:“走吧仙子姐姐。”
徐仙子并不拖沓,与老先生作别后,便带着满脸泪水不敢再转头看的李誉,往镇外走去。
“我没哭,眼里有沙子。”
“好。”
老先生目送俩人消失巷口,便进了周宅,见里屋的黝黑少年躺在木板床上怔怔出神,问道:“是为李誉的分别,还是与那位姑娘恼别扭了?”
周自然吓了一跳,见老先生缓步走了进来,少年鼓足勇气,说道:“对不起,我不该骂你。”
老先生轻哼一声:“这么些年,骂得还少?”
这一声轻哼,似乎使氛围回到了多年前,那个私塾的里院,住着“爷孙”俩人。
老先生抓起周自然的手,认真说道:“我待会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以后可能不会回来。”
周自然皱起眉头,心中有些发慌。
桃花镇上的朋友该走的走,若老先生也离开,他可真是前路茫茫,赶紧道:“老头儿你去哪儿?我也去!”
老先生摇摇头:“你去不得,万万去不得。你不是总嚷嚷着要走出桃花镇?现在有这个机会了,只要凡事多想一想,记着我与你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知足常乐。你这辈子,也能过得好的。”
这辈子?周自然察觉不对劲。
老先生继续说道:“你生来就是孤儿,命数也是极差,能帮你的,我都帮了,剩下的路,你只能自己走,明白吗?”
周自然脸色大变,似乎想到了某些事情,心中已是凉了半分。
他很想豁然起身,跟寻常时候一样答一句“老子不明白,他娘的老头儿你咋这么没义气?”。
可一股念头将他压制住了。
他虽是不愿说出“我明白”,可也点了点头,向来要强的他,此时委屈得不行。
老先生想让少年看开一些,便说道:“乾坤剑跟太极拳,每日都可以练练。世间道理,我平时与你讲得也够多了,至于是也不是,你不妨去看看,用眼去看,但要用心去感受。”
说着,他已经站起身子,走到屋门,再走到宅门。
周自然怔怔看着老先生离开,整个眼眶已是红了起来,但他并没有追出去,双脚很想动,他便用两只手按在脚上。
他不想说话,可又害怕再没有机会。
最终,少年还是没忍住,哽咽着大喊:“老头儿,再见!”
老先生回过头来,难得地冲他笑了笑,说道:“赠你最后一句话,但遇不平事,试一问清风。”
周自然连连点头,眨眼间,却已没了老先生的身影,只有一道清风自宅外吹起,拂过宅院,在屋瓦上盘旋,相送一片桃花,悄然落进了周自然的衣襟里。
他知道的。
他知道的啊。
周自然知道的啊。
老头儿已经死了。
他抓住那道吹进来的清风,泪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