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府外，贫寒少年徘徊不定。
他是来找盘山真人的。
自然不是要报答他没有痛下杀手并救自己于水火之中，更不可能是来报仇。
孙府的门阶上，坐着个绿衣丫头，她看周自然来回踱步，脸色又不停变化，竟觉得有趣起来，面容笑意盈盈，甚是可爱。
在府内，有个青年在不远处侯着，神态阴沉，便是朱怀禀了。
想他百般设法，就是得不到这沐沉香的亲近，那周自然也不见如何，光是走动便让她欢喜，怎能如此不公？若不是府中长辈让他最近不可多事，他真要吩咐手下暗中教训周自然以泄愤。
“喂，黑不溜秋，你这是在做什么？“
周自然这才注意到沐沉香，正要上前去，身后却传来声音：“周自然，你怎么在这儿？”
孙师爷刚一问完，便脸色恍然，追问道：“是来找盘山？”
周自然迟疑片许，还是点了点头。
孙师爷这趟是替姚县令跑腿的，如今此地灵气四散，自然凝结不了洞天禁制，很快便会与外界接轨，成为唐国一处平凡小镇，迟早得公告众人，便邀请四大户掌事一聚，商量如何与镇民说。
盘山真人正调理伤势，本该闭门见客，听闻是周自然，却是同意了。
房间里，只有俩人。
盘山真人一脸好奇，他实在想不明白此时的周自然找他是为了什么？总不可能是秋后算账。
周自然迟疑许久，问道：“苏、苏姑娘，她怎么样了。”
盘山真人古怪地笑了笑，回道：“她手段了得，背后又有高人，你担心她，倒不如担心自己。”
闻言，周自然当即松了口气，盘山真人见他面有笑意，提醒道：“我提醒你，她不是省油的灯，如果你现在还牵挂着她，我只觉你是天底下最大的蠢人。”
周自然心有疑惑，趁势问道：“为什么？”
盘山真人坦言道：“是，她为救你曾挺身而出，但你可忘了？在山洞时她利用你肉身作盾，若我的手再偏移几分，你可真就是玩完了，哪怕心里有一丝丝当你是朋友，她都不会这样做吧？所以，不管她先前对你如何好，恐怕都是虚情假意，有所图谋。”
“真有那么险？再偏移几分……”
“唉，你当真是蠢人啊，哪里还是计较险不险的时候？她害不害你尚是其一，她可是荒原人，不会错的，她那朵金色莲花状的法器，流转的气息很古怪，绝不是正道浩然气，你与荒原魔族为伍，便是与天下正道为敌，私塾那位老先生，正是因为一句‘世间本无魔’而被囚禁于此大半辈子，其中利害你可知晓？”
“囚禁？”
周自然原本想了解苏鹿身世，听盘山真人这样说来，不由对老先生的事情更好奇。
盘山真人看来也并无遮掩的意思，娓娓道来了先生的生平。
百余年前，有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拜入道家，并非九宫那种修道教派，而是诸子百家中的道家正统，源自伏羲一脉，世间道教，囊括九宫在内，亦不过正统道家的传承与延伸，相较来说，比起这些注重长生、修为的道教，正统道家更看重学问。
十载求学，陆清风已小有名气，然而这颗备受关注的道家新星却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退出道家，转投儒家，理由是道家养身足矣，为人处世，还看儒家。
此举所为，只让世人批其猖狂，不料几年下来，陆清风的儒家学问突飞猛进，与人思辨时，总将道、儒两家的学问综合，往往妙语连珠，因而又被冠以邪儒，非正统。儒家当然是有人想保他的，只是弃他的声音却更大。
后来，他迫于压力，自请退出儒家，歇停了几年，又传他入了法家。
法家不同道、儒，是规矩极严的地方，陆清风这样不羁的性子，可吃了不少苦头，不过吃的苦头越多，他的体会就越深。
同一件事情，道家会叫你应该大道无为，命运自有安排。
儒家会叫你应该以仁为先，德修兼养，君子远庖厨。
法家不会教你应该怎么做，他会告诉你就得这样做，严于律人，严于律己，一切律法为先，方圆之内，自有对错。
在法家屡屡受挫、挨了不少刑罚的陆清风，却在法家呆了整整四十年，而后更以法家的名义，集道、儒、法三家学问，出任秦国相国一职。
据小道消息所传，陆清风虽然在法家呆了四十年，然而这四十年里，更多时间是在分析道、儒、法三家的学问，因此法家曾被世人所不齿，直谓陆清风是窃贼，更称法家是豢养窃贼的贼窝。
可奈何？可奈何？
备受唾骂的陆清风，在秦国皇帝的支持下，大力变法，用了二十年的时间，使秦国的国力竿头直上，不仅一举盖过大周的风采，更号称领先诸国百年，让世人瞠目结舌。
而为人不齿的法家学派，在这二十年之后，一跃成为天下第一大国——秦国的国学。
纵然法家内也有很多人反感陆清风，可却没有人不佩服他的毅力与学问。
那会儿，陆清风已是百岁高龄，要说他学术非凡而修为不行？那可不对，若他没些能耐，恐怕早就死在那些恨他入骨的三家子弟手中了。
他的修为很高，这是世人不解的地方，陆清风是如何在学得极高学问的同时，又修得上三境的修为？是以三家学问有助修炼的不成文说法，也流传了开来。
不过，还有一个更隐晦的说法，说陆清风退出儒家后，进入法家前那几年，去了浩气长城之外，在荒原地域生活过一段时间，修习了魔族秘法，也因为这个不知何处传出的说法，让陆清风开始受到正道各方势力的监视。
应该说，陆清风没让这些监视他的人失望，在辞去秦国相国一职后，退居高位的陆清风没有安稳地当个传世圣贤，而是在众目睽睽下踏过了浩气长城，去往荒原深处。
荒原之地，魔族横行，大多是不讲仁义，甚至见面就可能会来一记杀招的胡蛮之辈，尤是危险，所以监视陆清风的势力，在他真正进入荒原深处后，便没有愿意再跟下去的人了。
十年。
陆清风又花了个十年。
重返中原的他语不惊人死不休，倡议：“中土与荒原，应当一统。”
只是他可能真的老了，或者比起融合诸子百家的学问，化解中土与荒原之间的矛盾，实在难得太多了，便是那座浩气长城，就有数不尽的腥风血雨债。
而陆清风这次，就如之前那般隐忍，却没能像之前那样爆发。
“六十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陆清风今年该是一百八十岁左右，他在这座桃花洞天呆了整整一个甲子。统一中土与荒原，这句话太沉重了，以至于连受他恩泽的秦国也不敢出来保他。包括我在内，也许很多正道中人都会认为，陆清风这次入住桃花洞天，只是一步隐棋。”
“他只要再花个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便会一鸣惊人，让所有正道中人担心的事情发生。”
“可是没有……没有啊。他已经不在了，你知道么？”
周自然垂下脑袋，一言不发，拳头紧握。
正当此时，屋中响起了另一道声音：“君子坦荡荡，不圣而磊落。”
盘山真人回首看去，便见阴暗处走出一位书生模样的人物，不正是那位碗糕铺子的陈掌柜？
陈掌柜叹了一声，继续说道：“你算什么，那些监视这座洞天的人物才要揪心，一个甲子的光阴，一人看个五年，你以为不枯燥？他们越看便越希望陆先生有问题，岂料到头来只见到一位人间君子，既坦荡又磊落。”
他走到周自然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君子坦荡，陆先生一生为何？名声吗？实力吗？不，他怎么可能如此庸俗，这六十年啊，你别看他活得自在，一方镇使，何等威风？实际上，他是憋屈得很。”
“既然先生已经有了选择，我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世间本就没有某人待你好，你就一定要待某人好的道理，我也不强求，只是希望来日你也有难事要抉择的时候，不妨问一问清风，想一想这桃花镇里的老先生，至于要怎么做，没人能左右你的。”
周自然重重点头。
陈掌柜脸色肃穆，深深地看了一眼周自然，遂起身出门去，留下一句：“贾曜那句话说得好啊，人生是场修炼，难题多是抉择。”
……
……
君子坦荡荡。
青光白日，少年前行。
周自然换上了一身的白色长衫，头顶冠带，背负竹箱，挎有木剑，虽然一身皮肤被晒得黝黑，却仍有几分学子模样。
这身打扮，自他辍学后便没穿过。对于他的辍学，老先生是顺其自然的，正如其名，老先生也许是希望，周自然，凡事自然，莫要强求。
可这些年来，周自然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想要的东西，便是抢，也该抢过来。
君子坦荡荡。
穿上了长衫的少年，突然觉得这句话正气十足，适合老先生，而他，也开始希望成为这样的人。
只是……
前路茫茫，如何是好？
少年郎站在小镇的大门处，回首看去，是世俗乡情，很是熟悉，再看前路，是未知大道，陌生至极。
他突然大喝一声，喊道：“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