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自然理不顺思绪,便打算先走再说,倒是那衙役的班头找上了他。
满脸络腮的汉子大步走来,手里掂着一个酒葫芦,咧嘴笑道:“小黑炭,接着。”
周自然不明所以,急忙向前走了几步,抬手接过飞来的酒葫芦。
楚大头站在小镇里,只差一步,却没有踏出小镇,而道:“你总说你不要在镇里生老病死,可这其实是人世间最幸福、最安宁的生活,不过看来你已经没有这个福气了。”
周自然哈哈一笑,骂道:“楚大头,等我赚得大钱,必要回来孝敬孝敬你,买你的一生,差遣你随我出去闯荡,叫你也没这个福气!”
楚大头翻了个白眼,哪有得了神仙机缘的人还满脑子想着赚钱,当是以长生为道,仙途为基才是。见周自然扬了扬手中葫芦,他便解释道:“这酒葫芦是陆先生送我的,当时他就跟我说过,要是有一天他不在了,让我把这个葫芦送还给他最亲近的人,我环镇想了一圈,还是觉得这个人是你无疑。”
周自然的笑脸僵住了。
楚大头撇了撇嘴,骂道:“我可不会顾及你睹不睹物思不思情,这是陆先生的交待,我完成了便是。”
少年郎拿起酒葫芦,盯了半晌,突然昂起脑袋,朗声笑道:“楚大头,我家里那些腌肉就赏你吧,等我回来把你买出去!”
满脸络腮的汉子嗤笑一声,看着少年毅然迈出步伐,背有桃木剑,腰悬酒葫芦,倒小有气度。
桃花镇的少年郎,终于走出了一片新天地。
有许多没见过的鸟儿,跟后山那些不同,这些鸟儿不怕人,在周自然停下休息时,往往会有几只飞来,摇晃脑袋,盯着他嘴巴的碗糕碎,他便大方分享。
见到了许多山泉,他口渴时捧一把喝了,发现味道竟然是甜的,山泉流出的小溪比桃花河要长上许多,水温也要凉上不少,在林壑间流淌,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好听极了,引得周自然忍不住跳下去洗了个澡。
有折射下来的阳光,透过无数岔枝,铺在地上,在小溪与岸之间映出一抹抹的七色彩虹。
有充实的空气,虽不似桃花洞天里那样灵秀,却自有一股清新、芬芳。
而这个时候,周自然也终于领略到,为什么外面那些人要向往洞天福地。闲时练习太极拳及乾坤剑,打算引气入体,当即感受到这里的灵气,确实稀薄。
不知不觉,已过三天,周自然坐在岸边,脱了布履,两只脚埋进小溪,竹箱抵在膝上,在许多吃食中拿起一个碗糕。
他先捏了一小块,冲身旁叽叽喳喳那只黄雀笑道:“好了好了,知道你就等这个。”
几天下来,周自然每次歇息吃食,必然会引来这黄雀,他虽是看着眼熟,却并不知晓这黄鸟儿,便是年轻道士时常喂食那只。
一人一鸟吃饱喝足后,周自然继续赶路,他不知道几时能走得出去,但沿着小溪的流水处走,总不会有错的,小时候在后山迷路时,这法子灵得很。
至于吃的问题?就算竹箱的干粮吃完了,这一路过来太多山野,可不愁。
正要动身,忽见那黄雀儿尖啼一声,飞离肩膀,周自然探眼看去,只见那条山道的不远处,有道身影正缓步走来。
身材高挑,一袭黑衣,长得……咦?脸上似乎遮了张菱纱,也是黑色的。
“打劫的?”周自然嘟囔了一句。山野林间,光天化日之下竟还蒙着个脸,不由他不担心,起身便打算逃去。
“这雀儿宝贵得紧,若它愿意跟你,劝你要好好珍惜。”
周自然浑然一惊,下意识便往前跳了一大步。
这女人方才明明在二三丈外,如何会突然就出现在身旁?周自然身子绷紧,直勾勾地盯着她——皮肤很白,眉毛很长,眼睛也很亮。
是个女人。
她举手间,黄雀儿便落在掌心,小脑袋摇摇晃晃。
周自然见她抬手过来,便警惕地伸手接过黄雀儿。
再无下文。
黑衣女人转身,已是离开,警告道:“这山大得很,若不熟路程不要乱走,会死的。”
周自然犹豫半响,还是冲已经远去的女人问道:“你、你识路吗?”
那女人停**子,回首看他,点了点头。
还是不要了吧……说不定是山间大妖怪,要把我引回窝里给吃了?
正待周自然踌躇不已时,小溪对面又冒出两道身影,一位佝偻老者,一位年轻女子。
老者狐疑地看了眼周自然,又看向远处停下步伐的女人,朝她拱了拱手,道:“散修过路,散修过路。“
这老者,自然便是黄袍老道了,他身边跟着的,正是体态丰腴的朱小英,至于那位风情山的仙子,倒是不见踪影。
黄袍老道是不想多事的,不料朱小英却喊了一句:“是周自然吗?”
周自然一愣,他并不认识朱小英,便点了点头,脸色疑惑。
朱小英对黄袍老道说道:“我听陆先生说过,他皮肤很黑,我看着像,没想真是。”
黄袍老道心里已是哎哟一声,心道好徒儿你是不知道这黑炭似的少年有多危险,与他同道,天知道会惹上什么麻烦?当是避之不及,怎么还凑上去!
黑衣女人见双方僵持,有些不耐烦,对周自然说道:“我这就出山,你来不来,不来我便走了。”
周自然衡量一番,相较于那个古怪的黑衣女人,这黄袍老道虽然面相有些不善,总归是身着道袍的人物。
他对道士的形象,本就有先入为主的观感差,想那举止没个收敛的年轻道人就是如此,当然,徐仙子那种超然脱俗的气质,早已不能用道士来形容了,那是仙子。
这样一想,周自然已经有了盘算,一步跨过小溪,与老道同行。
老道一拍脑门,纵然有千万个不情愿,可眼看那黑衣女人已是动身离开,当是心中谩骂。
倒是朱小英,她与老道相处了几日,已是颇为亲近,算是有些师徒的氛围,并不拘谨,而且周自然是同乡,话匣子一打开,聊的事情自然就多了,竟然连体内已经炼化了的事情也给他讲了。
老道心中直骂小娘们看不住家,莫不是掉情河里了?如此重要的事情岂能轻易说出口,害他不得不处处开始提防周自然。
不过半月下来,周自然也并无害心,老道总算稍稍放下戒备。而且周自然身上带有干粮,又善于捕猎与烹烤,他倒得了不少口福。
唯一让他不满的是,周自然竟然嫌弃起他来。
“老道长,我看长安来那位贾大人、九宫来的徐姐姐,都是乘风飞天而去的,好生威风,你怎的如此落魄,还要步行走山路?”
“呸,你个小屁娃娃不懂门道就别信口胡言,老夫要是有这个想法,不过一丝意念便可飞出燕回山,只不过风急天高,怕你两个小娃娃受不了罢了!”
“可毛丫头跟李誉不是……”
“所以说你不懂门道!那姓贾的是老天师座下第三弟子,姓徐的更是九宫中年轻一辈中出类拔萃的好苗子,背后有多少丰厚资源捧着,岂是寻常人可比?护体丹药自不吝啬……”
“噢!所以老道长你是囊中羞涩,给不起这护体丹药?小英姐,你这师傅好不局气。”
“呀呀呀呀,周自然,你给老夫闭嘴!”
当天夜里,老道吃过两条烤鱼后,略有消气,抹嘴时,眼角瞟了一眼溪边“泡脚”的周自然与朱小英,捏了捏挂眉,骂道:“不知羞耻,竟然好童子鸡这口。”
话刚落下,一只黄雀儿不知从何处飞来,用尖嘴不停地啄他的额头。
老道大怒:“小畜生你这是造反啊?看我不把你给烤了!”
话虽如此,老道虽然看不出具体门道,但很清楚这只黄雀儿绝不寻常,最少也是出自某族灵脉的灵种,眼下又是周自然的养物,见它振翅飞远,便也懒得追究,干脆自顾打坐,运功修炼起来。
周自然离开桃花镇那三日,已是十分想念李誉等人,眼下又过半月,思念之情更甚,难得有朱小英这个同乡为伴,对她自然就多了几分亲切感,听她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那些伤心事,不由皱起了眉头。
“我知道朱怀禀不是个好人,却没想到比孙达文还要不堪,小英姐你当时不认得我,不然铁定帮你狠狠教训他。”
朱小英笑了笑,双脚拍打溪水,说道:“教训什么呀,那样的人,死了才是。他那样的性情,是变不了的,你们教训了他,他更要欺负我,唯有死了,才一了百了。”
周自然愣了愣,迟疑片刻才说道:“小英姐,你脾性直率,讲话从来不绕弯的,跟李誉一样,将来怕迟早要吃亏。”
朱小英也愣了愣,看向周自然眨了眨眼睛,月光像被敛了进去,突然却咯咯笑了起来,圆润的脸倒显得有些可爱。
她直言道:“什么呀,你可不要拿我跟李家那小公子相提并论,他是没脑子的直肠子,我虽然也是直肠子,但我有脑子。”
周自然想了想,似乎也对,想到将来多了个理由取笑李誉,不由跟着笑了起来。
朱小英回头看向老道,目光中多了些庆幸与感激。刚才那些话,朱府的婢女朱小英只敢藏在心里,但真阳道人的徒儿朱小英却可以直言不讳。
她哈了一口气,突然说道:“周自然,你人真的不错。”
周自然得意一笑,回道:“那是。”
难怪黄袍老道要吃醋,朱小英今晚的话,是有些多了。
不,应该说面对着周自然,她的话有些多了,就像是积压许久的怨结,终于找到了可以解开的人。
这是好事,所以黄袍老道一直没拦着。
她突然问道:”哎?对了,我听师傅说桃花镇里的人,都是要得了机缘才能走出小镇的,周自然,你也要修炼吗?”
周自然点了点头,看向打坐的老道,低声道:“说是这样说,不过这几天我也没忌讳,怕这老道长心眼小。”
朱小英哈哈笑了起来,连连摆手道:“好嘛,我要有个师弟也不错嘛,没事,我师傅挺好说话的,他坐守真阳湖,号真阳道人,你往后只要多拍些马屁,我再给你说些好话,不是什么难事。”
周自然听后,满声应好,连连多谢小英姐,当是心中欢喜极了,只觉悬着的心终于有着落的地。
有人欢喜,却有人愁。
周自然走的这片山脉,名叫燕回山,连绵近千里,南下尽头处便是燕尾郡,他们从桃花镇出来便是山脉尾段,一直北上,其实差不多要到尽头,虽然距真阳湖尚有百里路程,但十里外的地方,便有山下野肆,附近更有几处小镇。
几里外的那家野肆里,便有人愁了起来。
“什么狗屁真阳湖,什么狗屁真阳道人,这家伙怎么能找个山野散修拜入门下?资质本来就差了,那散修老道有什么本事?教得出什么来?”
“你也会说他资质差,寻常宗门能瞧得上他?那老道手段是不入流,但对散修来说,已算有些门道。”
“我不是拜托你把他带回来么?”
“他不跟我走,我有什么办法?”
“哼!”
“你哼也没用,再说了,把他带来谁教他,我可没那个耐心,你?你学的东西,他没一样学得来。”
“不是有楼上……”
“哎!”这声过后,接下来的声音明显压低了几分:“你找死不成?”
“咿呀——姑姑——”
对话俩人,不正是少女苏鹿,与她那位一身黑衣还要遮个菱纱的姑姑。
苏鹿撒娇,是一件破天荒的事情,便连照看她长大的黑衣女人也要吃惊,眼下更是被她紧紧抱住,大有一副你不依我我不放手的势头。
黑衣女人环抱的双手抚了抚额头,看来有些头疼。
“其他不说,孟尝可不是好惹的人物。很危险的。”
“姑姑——你那么厉害——怎么会怕一个孟尝呢?”
“你……唉。你对他是真上心。”
“姑姑,这是我交的第一个朋友。”
“……”
”……”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