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自然果然听了朱小英的话,自打老道醒来,鞍前马后关怀个不停,一改之前态度。
然而真阳道人何等老练?一旁又有朱小英补好话,他能看不出门道?一路上吹鼻子瞪眼,倒是摆起谱来了。却并非他有意不收周自然,而是不敢收。
老道很明白,凭他,是保不住这个少年的。
到了山末处,周自然的殷勤突然少了些,兴许连日的山路总算到头,他与朱小英站在燕回山边界的一处山丘,俯瞰眼下一片黄土飞沙,隐约见有几座小镇的轮廓,更有条条大道迂来穿去。
俩人算是头一回见识到外边的世界,都显得有些兴奋。
这行为,却遭到黄袍老道毫不掩饰的鄙夷,下山的路上讥讽不断,直言不要像个乡巴佬一样坏了我形象云云。
很快,他们便下了山,途经那座野肆。
朱小英与周自然对视一眼,都是不解,问黄袍老道昨夜为何不多赶几程路,好歹有个落宿地方。
老道哼了一声,用没钱的理由给搪塞过去。
其实不然,这座野肆虽看起来普通,实则接待过许多如神仙般的人物,店老板虽是个古稀俗人,却从不拘束,听闻他年轻时曾与那位传说中的老剑仙三更对饮,五更相别。
正是担心这家野肆有卧虎歇着,黄袍老道昨晚才故意在山上过夜,免得徒生事端才是。
树欲静,而风不止。
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黄袍老道初见那位面遮菱纱的女人坐在野肆时,便暗道不妙。
他抱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想法,一边带着周自然与朱小英默默从野肆走过,一边警惕地感受着黑衣女人的呼吸。
忽如平地惊雷一声响。
就听风声传来,黄袍老道赶紧将俩人护在身后,手诀在前,顿起一缕罡风,将直射而来的两道筷子拦下,再看野肆时,却见客桌上的女人没了踪影。
黄袍老道脸色大变,想要招架已来不及。
那女人竟不知何时就落在身旁,掌刀距他后颈不过寸许。老道凭的几乎就是半辈子的死斗经验,知道这一掌刀接不得,情急之下竟是脖子一缩。
他整个脑袋竟然都缩进了衣襟之内,如缩头乌龟一般,看相虽是不堪,却惊险躲过一记杀招,想也不想脚步连移,将朱小英托在肩膀上,拔腿便跑。
只见一具佝偻的无头之身,飞也似的消失在众人视线。
黑衣女人挑了挑长眉,一脚点地,半步已达丈余,以更快的身法追了过去。
野肆的掌柜叹了口气,并没多说什么。
四下的看客有说笑的,有无奈的,更多的则是置若罔闻,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种半路开打的事情可见多了,不值得关顾。
周自然站在原地,一时却慌了,追又追不上,可不知如何是好,忽听野肆中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呆子,你还没死?”
周自然当即转身,万千思绪涌上心头,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容,莫名怔了许久,倒不是他呆住了,而是他再见苏鹿,却不知该与她说些什么,也不知该以怎样的态度去面对她。
“真是冤家路窄呀,既然这样,不如玩些有趣的,我姑姑能耐比我厉害多了,那俩人跑不掉的,唔……这样,老道肩上的姑娘跟你,只能活一个,你选吧。”
“苏姑娘,你……”
苏鹿看周自然半天接不出话,脸色便有些反感起来,嫌弃道:“唔——你这呆子,该不是还觉得你我是朋友吧?”
周自然脸色慢慢难看起来,他握紧了拳头,盯着苏鹿问道:“不是吗?”
苏鹿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往周自然走去,抬手指点道:“你呀你呀,喊你呆子是真没喊错的。”
周自然看着她,由衷说道:“你为我做过很多,我不想因为一件事就否定你。”
苏鹿撇了撇嘴,取笑道:“那你是真傻,没得救的。”
“既然如此……你杀我吧,放过小英姐。”
“小英姐?叫得倒亲昵呀。好,我杀了你,再杀那老道,然后将你的小英姐带回家里,我答应你保她性命,不过……天天折磨她似乎更有意思。”
“你……”
“我怎么了?”
苏鹿停下了脚步,他与周自然不过半丈的距离。
周自然似乎真是绝望到了极点,难看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淡然道:“我不认识你,你不是桃花镇的苏姑娘。”
苏鹿摊开双手,作委屈状,说道:“周公子呀,你不要讲得这样辛酸好不好,我们很熟吗?”
见周自然似乎真的生起了气,苏鹿也不敢玩得更过火,直接了当一个进步,掌刀抬起,携罡风阵阵,直击他的脖子。
任谁都能看出,周自然一身平凡,几乎没有半点修为。任谁都能看出,他身前少女这一掌刀下去,对他来说已是杀招。
“住手!”
忽听一声沉喝,野肆的某张客桌中跳出一人。
他身形极快,苏鹿的掌刀劈下,也不过两息之间的事情,他同时离坐,却抢先一步将周自然以柔劲推开,另手隔开苏鹿一掌。
来人正想说些什么,却见那少女一掌不得,脸上顿生怒容,当即又是十几招拳式,进势之快实在令人咋舌,他暗暗心惊,没想到少女竟能将他压制一时,接连又化了七八拳,才得以空隙还手。
他一招反击得势,马上便控住少女双手,没想少女腰间的悬刀突然一动,竟散发出一股霸道刀意,引他体内气血翻涌,急忙默念心诀调息。
趁他这么一愣神,少女身体便如泥鳅一般挣脱了他的束缚,一个回身又绕到周自然身前,初时那记掌刀再现,又要往周自然脖子劈去。
那男子反应也快,出手再次阻拦,却见少女另一手也不闲下,一个掌花翻起,巧妙化了他的进势,而另一手掌刀已经重重拍在周自然的脖子上,距致命处却有了稍许偏移。
周自然脖子一阵剧痛,脑中似有金钟炸响,顿时被震晕过去。
男子大怒,骂道:“好恶毒的女子!”
话刚落下,他忽然一惊,只觉衣襟被人提住,接连退了十几步,这才发现将他扯退的师父脸色有些严肃。
他这师父的脸色,很少会这样难看的,再看向少女身边那个黑衣女人时,便不由开始担心起来,这俩人到底是什么人物?
他自然知道,方才他想阻拦少女时,进势被她化去,不远处的师父立即赶了过来,自然是担心他要在少女手上吃亏,却没想到途中那位黑衣女人突然出现。
那黑衣女人不简单,与师父电光火石之间便交错几手。
出手救周自然的男子年纪看来二十五六,体态消瘦,略有些病态模样,但一身道袍十分整洁。若是周自然醒着,自然会发现他这身道袍跟徐仙子的有些相似,只不过徐仙子穿的白色,而这消瘦男人则是竹青色。
男子的师父看起来四十来岁,实则远不止于此,他比自家徒弟要胖上许多,简直是发福臃肿,身上衣物的料子看来亦比徒弟好上不少,十分光鲜,加上长得又高大,近六尺的身材,远远看去倒像是一方富贾。
当这胖男人出手后,野肆中不少无动于衷的人纷纷露出期待神色,似乎觉得这场热闹有了看头。
消瘦男子低声问道:“师父,好歹是条性命,可以的话……”
胖师父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对苏鹿俩人说道:“让我徒弟吃亏,可不是好事情。”
苏鹿知道这胖子了得,但见他身材肥大全然没有高手模样,说话又如此傲气,不由好笑,正要骂他几句,却被自家姑姑拦住。
黑衣女人虽然身材高挑,然而当她站在身高相差无几的胖男人面前,寻常那种傲人气度也难免少了几分,只听她淡然说道:“都说孟尝是高枕无忧之人,没想到也爱管闲事?”
胖男人见她一下子点破自己身份,微微皱起了眉:“你知道我的名号?还想打是吗?”
黑衣女人摇了摇头,牵着苏鹿就打算离开。
苏鹿顿时急了,指着孟尝身边的弟子气道:“姑姑!刚才那病秧子碍着我,害我一击偏了分寸,我要再补……”
话没说完,黑衣女人却狠狠瞪了她一眼,苏鹿嘴巴嘟囔几句,却还是跟着她远远去了。
孟尝看着他们离开,肥胖的身子不动如山,眼珠子却不停转动,心中盘算到底是何人物?
与高大肥胖的身材不同,他一双眼睛十分灵动,可惜想了片刻也无头绪,便对身旁的消瘦徒弟说道:“大同,走了。”
消瘦徒弟一愣,指着躺在地上的周自然道:“师父,他……”
孟尝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去也。
消瘦男子挠了挠头,有些无奈,却义无反顾地背上了周自然,远远跟在师父后边。
这是他第一次随师父入世,见过了许多不平事,他都爱管上一管。
而自家这位师父,虽说被称为世间最能打的胖子,却正如那黑衣女人所说,是出了名高枕无忧的,一般闲事绝不管,重要闲事看一看,便连要紧事亦拖拖拉拉,唯独两件事他会急,第一是师娘发火,第二是弟子被欺负。很不幸,黑衣女人与那少女踩中了这个第二。
否则,就算周自然横尸街头,恐怕孟尝也只会在离开前给他默念一遍超度经文,便撒手而去。
“崔大同!你脚瘸了不是?”
听得师父催促,消瘦男子顿时大惊,连忙背着周自然跑快了几步。
“师父师父,既然师娘催促咱们回家,那不如干脆把这少年也带回去?”
“……”
“咱山里人丁凋零,我看这少年郎也是与我们有缘,师父不如就同意了呗?”
“……”
“师父,你倒是讲句话嘛。”
“随你!”
“好嘞!这下小师妹该高兴了,咱们蓬莱山里她终于不是名头最小的了。”
……
……
某处小山上。
朱小英遥遥望着被崔大同背走的周自然,担心道:“师傅,周自然他就这么被人带走的啊。”
黄袍老道捏了捏挂眉,嗤笑一声,语气古怪地说道:“他这是捡了宝,如果没有意外,看来他能拜入蓬莱山门,虽说那地方人丁稀少,弟子也没多少斤两,但蓬莱山的当家,就是那个走在前边的胖大个,他可能耐得很,被称为世间最能打的胖子。”
听师傅这样说,朱小英便稍稍松了口气,不过心中却莫名有些失落。
黄袍老道见状,哈哈一笑,阴阳怪气地说道:“哎呀,没了个好徒弟,我还想着将来我给俩位徒弟联姻,来场亲上加亲呢。”
朱小英摇了摇头,没好气道:“不是的师傅,我很喜欢周自然,却不是那种男女之间的喜欢,就是感觉他很好,能交心。”
黄袍老道呸了一声,脸上虽然不屑,嘴上却还是劝慰道:“五年后九宫会举行年轻一辈的论道大典,彼时这小子必然会跟着同门前往,我也会带你去长长见识,缘分不尽,尚可再见。”
闻听这话,神情失落的朱小英总算有所释然,黄袍老道见此,忍不住又是骂骂咧咧几句话,提起步伐,让朱小英赶紧跟上,别又被那黑衣女人给发现了。
……
……
周自然趴在崔大同的背上,摇啊晃啊。
酒葫芦悬在周自然的腰间,摇啊晃啊。
摇晃久了,恶心的感觉便涌上心头,失去的意识也渐渐恢复,周自然缓缓睁开双眼,有些迷茫:“这是……哪儿?”
所见的景象,十分陌生。
他躺在床榻上,旁边有个窗户,透过窗台有望不尽天际……以及海洋。
海?
难怪作呕之感频频出现,周自然虽是未有过乘大船经历,却也泛过小舟,半响时息便算习惯过来,他环顾房间,却见一人站在另一处船窗旁,正看着海面怔怔出神。
“是你救的我?”
闻声,崔大同回过头来,笑道:“是的小公子,你醒了。”
周自然疑惑道:“这是要去哪里?”
崔大同回道:“我们上了一条船,这船的主人说是你朋友,他叫欧阳淳,现在前往卧龙山。”
乌云遮月,夜色朦胧,映衬之下海面显得无比暗沉。
三艘巨大船舫前后而行,相较之下,中间那艘的氛围更适合这阴沉的一夜。
船舫的主室之中,欧阳淳听完一名送膳仆人禀报,问道:“也就是从你送菜进去到离开,他二人未曾说过一句话。”
送膳仆人答道:“是的三公子。”
欧阳淳屏退仆人,整个主室暗沉无光,只他一人。
他沉思半响,遂问道:“不可明抢?瘦道士是有些修为,但也难敌四手,前后三艘可都是我们的人。”
半刻无响。
他又追问了一句:”再不济,不是还有你?“
欧阳淳实在是心痒难耐。
这次桃花洞天之行,他唯一的遗憾便是不曾讨得一份灵运,而周自然身负灵运,他是心知肚明,在桃花洞天迫于无奈放弃,如今归返途中竟又遇上了,他又怎么舍得再放弃一次?
细思一层,重遇周自然,简直是奇迹一般的事情,说不得正是上天对他的馈赠?考验?
考验他是否有胆量拿下?
他毫不担心自己没有能力拿下,在他看来,那瘦道士自己尚可一敌,再加上门人众多,背后又有高人助阵,只要出手,周自然决无逃走的可能,其体内灵运必将手到擒来。
“先生,我要动手。”
“桃花洞天一行,你已盈获巨丰,卧龙山里的几位大抵都是满意的,这结局很好,有此势头,欧阳一脉崛起只是时日问题,不必要做些有风险的事情。”
“若我炼化了灵运,勤勉修行,假以时日让欧阳氏登顶卧龙山更未尝不可!”
“三思。”
“先生不必说了,今夜我就要动手!”
……
……
夜色如墨,海浪渐起浪涌,三艘巨舫之后近百里,有一艘体积小于七九倍的船舫平静前行。
小舫很小,小到甲板上仅有七位船仆分位而立,便觉有些拥挤。
小舫很小,小到只有一间船室。
船室之中,挑灯似明月,清澈照圆满。尽管黑夜暗沉,室内却亮近白昼。
檀木椅位于最里处,一位模样二十来岁的女子躺卧其中,她身着紫衣,容颜俊俏,一双眼睛在思考时如大海深邃,忽而笑起来,又如明月清澈。
佝偻着背的老船仆推门而进,递上了一张纸条。
“小姐打算怎么办?”
“欧阳淳按捺不住了?”
“欧阳家的三公子向来有鸿鹄之志,野心极大,自然不愿错过这个机会。”
“那位桃花洞天的少年郎……身上灵运很好?”
“上品。”
“咱们也抢?”
“老奴不建议。”
“为何?”
“少年郎挂着个酒葫芦,我记得……那是陆清风的物件。”
“……”
“陆清风于澹台家有恩,大恩,相信家主也不愿意看到你这样做。”
“又拿那不争气的父亲来压我。”
“天下人也会指骂我们忘恩负义。”
“……”
紫衣女子站了起来,走到甲板上,老船仆紧随其后。
她盯着乌云看了半响,浅月终于鲜露一角。
“可是啊老钱,我又如何会是在意天下人眼光的那种人?”
“小姐说的是。”
“不过……陆清风的事迹常有耳闻,听得多了,我却觉得此人极有意思。若这个少年郎也能讨我好感,救他一救又何妨?”
“无妨。”
“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