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大同听着周自然的讲述,脸色越发疑惑。
“你是说,你的心湖里有一个会发光的东西?而且心湖的岸边长出了一根桃花嫩芽?”
“是。”
“会不会是灵运?”
“不,不是。”
周自然很清楚,灵运是那头千年蛟,而湖底那缕光芒显然是独立的。
崔大同徘徊间,时而看向周自然,时而陷入沉思,半响似恍然,说道:“如今观你气象,已是破阶无疑,但常人心湖破阶,便是开府,你这长出嫩芽……可能会与这光芒或灵运有关。师傅当时就与我说过,你体内灵运奇妙,若是拜我山门,当是交于师叔教导为上。”
周自然想起一件小事,眉目有细微变化。
那日在桃花镇与外公相别,曾有一朵桃花落入了衣襟,事后不见,当时他只觉可能是行动间掉落在某个地方了,今日细细想来,那朵桃花……莫非落在了自己心湖?
它还扎了根。
崔大同扶起周自然,笑道:“开府也好,发芽也罢,破阶总是好事。谁曾规于心湖破阶便要开府?这不过是世间修术者循规蹈矩的途径罢了,我适才仔细想了想,才想起《剑宗》里就有提及,剑道之祖陈忘川,只在心湖中养了一把剑,便有叫天下修术者折服的修为,便有叫天下剑客望其项背的剑意,他可从未开过府穴。”
闻此,周自然当即追问陈忘川的事情,得崔大同简述后莫名欣喜,小心翼翼地问道:“也就是说,我是比较特别的?注定不平凡?”
崔大同当然不敢确定,只能道:“理论上来说,该是如此……”
这却让周自然倍感自信。他是陆清风钦定的护道人,为陆清风的传道人护道。他长于桃花洞天,并无正魔不相立的成见,他只觉得外公想做的事情,多半不会错,再说了,外公让他“但与不平事,试一问清风。”
陆清风并没有强求周自然一定要为他的传道人护道,只是相信周自然会为他的传道人护道,这很重要。因为陆清风很清楚,对于脾性倔强的周自然来说,强求与自愿,是具有很大差别的。
就观感而言,周自然并不觉得此刻的自己有何变化,但在亲眼目睹小师妹破阶心湖的崔大同眼中,却能清晰地察觉到周自然截然不同的气象。
“周自然,你再去练练你的老手招?”
“太极拳、乾坤剑?”
“恩。”
周自然迫不及待地提着桃木剑来到庭院,一路引拳下,终于明显地感受到了身体与外界的变化。回手间,只觉天地间的浩然气不仅可以纳入自己体内化为灵力,甚至可以控制!
他轻轻回手,揽清风,卷起庭内落地叶。
他猛然推手,震罡风,残叶纷纷显断痕。
正是御气之术!只是要控制体外的浩然气,却得以消耗体内的灵力为代价。
周自然这般思索间,崔大同却已是皱起双眉,目光中尽是惊骇。
他忽有动作,在周自然身旁手掌一环,便也施起御气之术,卷起落叶无数,再一推,卷起的落叶纷纷铺在一棵老树下,期间他出指一挑,引出一片,顿成粉末。
崔大同当然不是在炫耀,他只是在测量,测量周自然现如今的修为到底是什么境界!
寻常人觅得心湖,便算踏入修炼一途,继而在体内开府,以吐纳天地浩然气,再炼出气河,实为打通体内经脉,以供灵力流通。
简而言之,便是心湖之境成修士,开府之境吐纳气,气河之境产灵力,这三个阶段都圆满了,才有机会突破到金丹之境,学那御气、养意、辟谷等等。
换言之,御气之术,是只有金丹之境的修士才敢考虑的修炼!周自然是如何做到的?崔大同忽然想到了周自然提起自己的心湖内出现了一个光源。
莫非那是金丹?
周自然并不知道崔大同心中震惊,只见他也施展御气之术,先是不解,后又恍然。自己如今可以消耗灵力而控制天地浩然气,但还远远不够。
正如同样一招御气卷落叶,相较之间,他是杂乱无章,而崔大同则是井然有序。
崔大同推落叶而无痕,尽数送到老树下,并且从中挑出一片,向其发力,致其粉碎。
而周自然则只是卷起落叶,在推送间更是难以细致,致使落叶纷纷受力,显露断痕。
“利用体内灵力而控制天地浩然气,其中也有讲究,如何以最少的灵力,更细致地控制好浩然气?便是修行要点。”
崔大同说着,忽而话锋一转,而道:“周自然,你全力与我对一掌试试。”
周自然愣了片刻,却是不明所以,但见对方已经摆出架势,便也不推辞。
“不要留手,能引多少灵力便引多少,灌于掌中。”
周自然虽是不明白崔大同这样子的意义何在,但近些时日相处,他对这位崔大哥已是极为信任,故而一掌递去,顿引掌间旋起罡风,片刻又显现出许多肉眼可见的气流,一时间竟蕴含极大的气势!
崔大同目光一紧,已是眯起双眼。不会错的……他看着周自然掌间爆发的气流,分明是金丹之境后修得御气之术方有的气势。
崔大同仔细感受着气流的强度,同时已经抬手一掌对去。
“砰!”
双掌相对。
两道气流在二人身边卷起旋风,吹得衣衫与头发猎猎而起。
崔大同稳步立在原地,周自然虽是半步进不得,却也未往后移一寸。
待得气流散尽,崔大同才收回了掌,看向正满脸疑惑的周自然,郑重说道:“周自然,你可知道,御气之术是修士达到金丹才能修炼的神通。”
周自然脸色一顿,却是难以置信,金丹之境……
这个词,对他来说太遥远了,因为他认识一个踏入金丹之境的苏姑娘,他知道自己与苏姑娘差了多少,所以他知道他距离金丹之境差了多少。
然而崔大同却一脸认真地继续说道:“或许,你心湖里出现的光源,便是修士所结金丹!不管是御气之术,还是你此时灵力的强度,分明是初入金丹才该有的风采!”
正当周自然还沉浸在不可置信时,崔大同却是将桃木剑抛了过去。
他的脸色尤为肃穆,施展御气之术卷起一波落叶,喝道:“来!”
周自然恍惚间被崔大同一声叫喊惊醒,这才发现手中已经接过了桃木剑,当即朝着落叶一剑递出,落叶骤然散开,崔大同掌间微动,落叶便再聚集,并且向着周自然笼罩而去,周自然乾坤剑招不停变换,游离间竟不曾沾上半片树叶,甚至还在期间将趋来的落叶分批切割。
崔大同看着最后十几片残叶被周自然斩下,目光震撼再显。
寻常修士踏入金丹之境,学御气之术一般要经历两个阶段,首先是学会利用灵力控制浩然气,进而再学如何以最少的灵力最细致地控制浩然气,但周自然用一手太极拳,直接跳过了如何以灵力控制浩然气这个阶段,仿似与生俱来,这本就让崔大同震惊。
而这乾坤剑……
崔大同走到周自然身旁,拍着他的肩膀,表情尤为精彩,今天,周自然给他带来的震撼、惊喜,实在难以消化。
“祁前辈不愧为当世剑道大师,慧眼如炬!周自然,你修剑吧,你确实是练剑的奇才!”
同是打小勤习,一手太极拳能控制浩然气已叫崔大同惊喜,这乾坤剑却是细致到几乎极致,崔大同在确认周自然确实踏入金丹之境后,最开始只是抱着让他适应一下以剑引气的心态,到后来发现对方竟有应对之力,他便渐渐开始认真起来。
直到周自然斩下最后十几片残叶,崔大同额头已是溢出两滴汗珠,可见其认真程度。
“你对太极拳的体会,更多的大概是死记硬背,所以一拳便是一拳,两拳便是两拳,但你对乾坤剑……怕是已融会贯通,举一反三。一剑便是两剑,两剑便是三剑,三剑便生万法。”
见周自然开始眉宇深锁,崔大同一时恍然。周自然是有些慧根不错,但他毕竟不是生长于山上仙门,对修炼之事如今也不过小窥门径,念此不由自嘲笑道:“罢了,现如今与你说这些似乎过早,我只问你,你更喜欢练拳,还是练剑?”
“我……我都喜欢。”
“话可以骗人,但……剑不行,拳也不行。”
“……”
“我说得不错吧,练拳,你靠的是死记硬背,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继续坚持下来,但你练剑的时候,会比练拳轻松不少吧。”
“是……”
“对吧。”
“但是……太极拳,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所授,他叮嘱我要视为每日功课,不可懈怠,我不想放弃。”
“没有让你放弃,太极拳你依旧可以每日修习,我的建议是——你将更多的时间、精力投入到练剑当中。”
周自然陷入沉思,半响沉默。崔大同见此,会心一笑,说道:“我猜,教太极拳与乾坤剑的不是同一个人吧?”
周自然脸色一怔,点了点头。
“太极拳是世间不入流的拳法,我本也是如此认为。但不知是你打小练起的缘由,或是所授之人境界不凡,你这太极拳看似简单,实则刚柔并济,大有直面山河不屈、与日月相合的气意,也正因如此,你的太极拳才能像吐纳术一般,吐纳天地之气。”
“而乾坤剑,亦是道门中人人尽知的基础剑法,我原来是如此认为的。但见过你的乾坤剑后,我当真不敢作此定论,或者说,乾坤剑的剑招、路数,道门中人个个都知道,但似你这般将乾坤剑练得如此灵活多变的人,又有几个呢?我认识的道友亦不少,但称得上会乾坤剑的,仅你一人。”
“在我看来,教你太极拳的人,大概是个兼济众生的人,他容得下太阳,亦容得下月亮。而教你乾坤剑的那位,则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二者,必然是截然不同的。”
周自然着实没有想到,崔大同竟然能在两套功法中就能看出如此许多,他细细想来,外公确实如其所说,心怀天下,毫无偏见。至于那个不着调的道士……
周自然好奇心起,便问道:“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崔大同笑答:“虎有雄心壮志,但是,有些而伟大的雄心也会被温柔和美丽而折服,安然感受世间美好,他大概是个浪漫的人。”
周自然心中顿起鄙夷,当是万分不屑,那臭道士可有什么浪漫的?
霎时间,他便觉得崔大同的话大概也是胡掐的,转而说道:“如果崔大哥是想让我将更多精力放在练剑上的话,不必说这般多的,在适才以剑切叶的时候,我便有这个想法,只是觉得这样做好像就有些对不起教我拳法那个人。但是……”
周自然往前一步,感受着徐徐清风,他低声喃喃:“但遇不平事,试一问清风。”
“但是我想了想,教我拳法那个人,似乎是从来不会管我太宽的,若我跟他说起这件事,他大概也会一笑而言,随你的便,莫落下每日太极拳的功课就好。”
崔大同微笑点头,忽而似乎想起了什么,便问道:“对了周自然,你适才施展御气之术,用拳和用剑分明悬殊极大,可知为何如此?”
周自然回想片刻,而道:“用拳御气,是用心湖中的灵力去控制,不仅消耗极大,而且不好驾驭,用剑御气,则舒坦许多,因为动用灵力极小,现在细想起来,似乎与心湖下那道光源有关……”
崔大同皱眉而道:“你那光源本就不妥,寻常人过心湖、开府、气河三境,才能在体内结出金丹,你这情况……难不成你小子要与陈忘川那般,心中养剑?”
他一边说着,眉间渐也舒坦,双眼无比清明,不仅是为周自然高兴,更是因为周自然让他看见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谁说蜉蝣不可撼大树?
蜉蝣成了精,大树枯于亭。
他心里默默作出了决定,将周自然带回蓬莱山后,必然要多找一些关于陈忘川的典籍,并随师叔一起亲手对其进行指导,来日让他参加九宫的论道大典,以一手最基础的乾坤剑,叫那些个眼界极高的天纵之才目瞪口呆。
“那就好好练剑吧!多多关注心湖下的光源,有什么异样都可以来与我说说。”
“好!这事也与老先生说说?”
“……可。”
如此一来,崔大同倒希望自家师叔可以晚些来,毕竟眼下周自然有位当世大师指导剑术,这当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
崔大同师出名门,在他的指导下,初窥门径的周自然可说受益良多,二人在月下大概交流了半个时辰,便有仆人前来告知水已烧好。
周自然起身告辞回房,有侍婢要来替他更衣,他原想拒绝,只是细细一想后,又收回了阻挠的手,任由侍婢替他解去衣衫,遂踩进浴桶。
崔大同在门旁看着这一幕,心情略有放松,想着幸好周自然也是个机灵的人。
老翁一直在院外观察着周自然,他的神情始终冷淡,纵然发现周自然突破到金丹之境,并且以剑御气已是登堂入室的境界,他也只是略微满意地点了点头,直到看见周自然任由侍婢替他解去衣衫,这才泛起了微微笑意。
修为如何,勤勉则以,主看天赋,为人处事,才是立世大道,这方面,看来周自然已经得到了老翁的认可。
老翁收回目光,提着一柄四尺长剑,孤身出了欧阳府,孤身出了卧龙城。
去会一个不速之客。
她似乎想带走周自然。
老翁看来不想让她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