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有清芒,照山溪,挑高影。
老翁站在山溪旁,双手平在腰前,掌下是一柄四尺长剑。
他就这样站着,任夜鸦飞过,游鱼跃溪,俨然不动。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那位高挑的女人似乎已经明白对方就是在拦自己,于是她从山溪对面的密林中走了出来。
她着黑衣,掩菱纱。
“祁平川,你想做什么?”
“是你想做什么。”
“我想让他拜入蓬莱山。”
“是陆清风的意思?”
“……”
“我要说不呢。”
“他是周玉人与路飞鱼的儿子。”
“我知道。”
“……是徐夫人的意思?”
“是。”
“……”
“你们这批人,最爱摆弄他人命运。周三眼更如是,猖狂称天下为局、众生皆落子,都已是一撮黄土,拨弄不了天下,便要摆布儿子的一生吗?”
“……”
“我偏不让尔等如愿。”
“……”
“苏如意,你当如何?”
“从前我不如你,但西阳关一战,你境界大跌吧?”
“你可以试一试。”
苏如意从不会被人唬住,祁平川知道,她也知道祁平川知道,但她还是想试一试,既是不甘心就此放弃,亦是对祁平川如今境界存着好奇。
她的指尖开始敲打着袖角,她的脚尖开始轻点着青草。
一缕寒风知会,落叶坠落山溪,水面泛起圈圈涟漪,黑色的倒影消失不见。
祁平川眼神凝起,其间所藏锋芒无限,四野无人影,他却右手反执剑柄,猛地一抽,半出剑鞘,周身顿起旋风,由内而外散去,在四侧形成圆状。
没有任何撞击,更别谈攻势。
山溪上重新出现了那道高挑的黑色倒影。
祁平川四尺剑回鞘,剑气四散。
“他在蓬莱山,可以成长得很好。”
“他在我身边,也不会很差。”
苏如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正如她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卧龙山深处,孤身一人几乎就要潜进这常州第一势力的深处。
她放弃了出手,因为在祁平川凝起眼神的那一刹那,她就知道自己无法击破对方的守剑招,正如当初五位人间第一流的剑修也破不去祁平川的敛日月,反被祁平川五剑反杀,尽反杀。
祁平川的境界确实跌了不少,不然他不必出剑,但他仍有能力让她身死剑下,所以她放弃了。
在苏如意遁去的时间里,祁平川的眼神渐渐涣散至冰冷,在确认苏如意已然远去的时候,他缓缓闭上了眼睛,长吐一口浊气,挺拔的身形似乎佝偻了一些,然而这也不过一瞬,他搀着四尺剑,昂首挺胸,往卧龙城走去。
……
……
晨时练剑,午时听课兼而修术,傍晚结课,睡前太极拳,这样的日程,持续了月余,在关山月的授课下,周自然早已清楚了卧龙城的局势以及欧阳淳生平。
但就修炼而言,关山月其实已经给不了周自然太多益处,毕竟在院落之中,有一位出自蓬莱山的崔先生。
崔大同的眼界很高,他看过许多一品典籍,又有高人指导,其格局非关山月可相比,与他交流,周自然才叫受益匪浅。
晚膳后,月下老树。
周自然已经练完了太极拳,并没有练乾坤剑,用崔大同的话来说,就是他对剑的造诣必然没有祁平川高,怕一时失言让周自然误入歧途,所以没必要于此交流,其实对于太极拳他也没有过多细说,只提点了出拳收拳时一些不必要的架势。
对于修炼而言,他俩人最近聊得比较多的,无非是如何以更少的灵力去更细致地控制浩然气,以及崔大同分享自己阅读过的一些经典。
当然,周自然最想聊的,其实还是那位陆清风口中的妙人。
“崔大哥,那位师叔……”
“我也觉着奇怪,按理说早该来了……师叔常年居于蓬莱山,如此,我丢下蓬叶的时候他必然会有感应,以师叔的能力,要找到这里并不太难。”
“当时不在蓬莱山?”
“我也是这样想,但可能性很小,若无要事,裴师叔几乎寸步不离山。”
“我是真不喜欢这地方。”
“……也是,纵然这里的下人对你毕恭毕敬,我觉得府中那些重要人物还是把你当外人。”
“整日将我困在这院中,至今为止我还真没见过姓欧阳的人。”
“周自然,这也难怪的,你到底是害死了欧阳淳啊。”
“又不……”
“喂!”
“……”
“慎言,要记住,欧阳淳是汲取你的灵运失败而死的,是你害死的。”
“好,崔大哥,我知道了。”
崔大同长叹一声,拍了拍周自然的肩膀以作宽慰,其实他始终存有疑惑,若欧阳府的人认为是周自然害死欧阳淳的,为何不将周自然杀了以泄愤?以往他觉得是因为周自然体内的灵运,欧阳府留着他,也是打算来日再找别的人选汲取灵运,但他好像想错了,因为无论是祁平川还是关山月,这俩人都在用心灌输着很多东西给周自然。
这个架势,叫栽培。
栽培周自然做什么?如果是想周自然给予欧阳府更多的反哺,哪怕是假情假意,欧阳府也该遣府中嫡系人物前来交好,然而就这方面来说,欧阳府表现出来的态度却是极为冷淡的。
他看向天上皎月,陷入沉思。
……
欧阳府很大,分内外两院,外院大抵供于家仆居住,居于内院的则大多是欧阳府嫡系人物。
不过,在内院的一处小别苑里,就住着一位外人。
她是位老妇,欧阳府里很多人都不清楚她的身份,只知道连欧阳余烈也要尊称她一声夫人。
祁平川在内院通行无阻,径直走入了这位夫人的别苑里。
“他还是不喜欢这里?”
“我觉得,是他有更喜欢的地方。”
“哦?怎么说。”
“那个小道士许了他承诺,说有位师叔会来带他们回蓬莱山。”
“师叔?那小道士的师父是孟尝,师叔岂非是裴雪阳?”
“应该是。”
“这可不行,明日将他带来见我。”
“好。”
……
……
晨间练剑。
祁平川对于剑的道理,周自然当是不易消化,但祁平川对乾坤剑的道理,周自然却吸收得极快,用崔大同的话来说,就是乾坤剑的剑招并不算复杂,而且他周自然从小练到大,对乾坤剑本身就有自己的理解。
祁平川的指点,大于思路,细于剑招,看似繁复,实则同宗,往往一句话,便是神来一笔,让周自然幡然醒悟。
啊,还可以这样?这种感叹,时常会出现在周自然脑海。
期间,崔大同也在周自然面前与祁平川进行了交流,所谈大抵是周自然的修为以及体内光源的问题,而祁平川所说,让二人都有些恍悟。
祁平川可以确定,周自然如今的修为,等同普通修士初入金丹之境。
至于为何得以御气,祁平川则明言,传授周自然太极拳与乾坤剑的都绝非寻常人物,玄机就在于此二人。
在周自然的坦白下,崔大同也听出了玄机,周自然一手太极拳与乾坤剑,外招看起来与寻常无异,可每一招都藏着一句修习心法,正是背后这一句句心法,让周自然早在找到心湖之前,就与天地浩然气有过交会。
是以,周自然一步上青天,破了心湖,便直进金丹,多半得益于此。
同样,周自然的御气之术也绝非与生俱来,恐怕与此脱不了干系。
当崔大同问起周自然体内光源的时候,祁平川则沉思了许久,最后给出的解释与崔大同推测一致,可惜的是,祁平川说的比崔大同所说详细不了多少。
“陈忘川一身修为,非凡人所传,其师为灵猿先祖——狮子猿。”
“故而,陈忘川对于修行之事,与寻常修士大相径庭,譬如他只找到了心湖,便未再经历开府、气河、金丹等等,但他在心湖中养了一把剑,仅靠于此,便修得至高神通,他的剑道,更让无数剑修望而却步。”
“你可以将体内的光源理解为金丹,现在你的修为尚不成熟,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的剑道不会平凡,只要你勤勉修行,将来在剑道上的成就未必能高于陈忘川,但绝对不会比我低。”
祁平川虽然未能给周自然解开所有疑惑,但却给他树立了信心,特别想到自己已是金丹之境,与苏姑娘一般,若是再见,必然要叫她吃惊一番!又想到自己进境如此之快,更是下定决心,勤勉修行,超过那向来自傲的苏姑娘也未尝不可!
午时将近,祁平川动身离开,周自然提着桃木剑跟了上去,期间朝崔大同投了个疑惑的眼神,然而崔大同却皱眉摇头,显然也是不解。
周自然从没有进过内院,相较之下只觉得里边的布局要比外院精致得多,也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甚至觉得这里的花香更浓,池水更清,甚至空气中都藏着一股让人心旷神怡的味道。
他开始觉得这里真好,直到发现那些个目光。
最多的是疑惑,有一些鄙夷,有一些愤恨……
大抵都是不善的。
他低着头,默默跟在祁平川身后,一直来到小别苑之前。
他微微抬眼,看清了别苑门庭上的三字楷字:舒心苑。
……
在桃花镇的时候,周自然就不喜欢陌生的人走进周宅,同样,他也不喜欢随便走进陌生人的家门,所以可想而知,他与老妇共用午膳时的拘谨。
祁平川不知道去哪儿了,饭桌上的菜不多,但看得出都是精心烹调。
周自然眼见四下无人,便试探性地偷瞄了老妇几眼。
她似乎很注重保养,脸上虽是有不少皱纹,但是皮肤相对来说比普通老人要好上许多,而且她双眼很有神韵,也许是这个原因,所以她一点老态龙钟的气象也没有,在某种观感上,周自然甚至觉得她有点像陆清风。
然而这个想法难经推敲,很快周自然便觉荒唐,于是又开始默默夹菜,吃饭。
“奶奶!”
一声呼唤从门外传来,周自然闻声相望。
小姑娘看起来八九岁,蹦跳着跨过了门槛,身后的侍婢躬身而退。
侍婢很漂亮,往时的周自然必然会多看两眼,然而小姑娘的“光彩”太甚,以至于他完全没注意到侍婢的模样,甚至连侍婢的存在也可能没有注意到。
他左手捧碗,右手持筷,一门心思地盯着那个小姑娘,目瞪口呆。
那个小姑娘跑到一半,也注意到了周自然,遂停在原地,先是吃惊,随后展现出一副与周自然一模一样的神情,最后却有些胆怯起来。
之所以说神情与周自然一模一样,之所以说这位小姑娘的“光彩”太甚,是因为她有着一张与周自然十分相似的脸。
周自然丝毫不怀疑,自己在八九岁的时候,长相必然与她一致。
当然,小姑娘要白上许多。
“可人儿,过来。”
听到奶奶呼唤,小姑娘急忙转身跑去,飞快窜进了老妇的怀中,然后悄悄探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周自然。
周自然碗筷已放下,站起了身子,半响无言。
老妇给小姑娘盛了一碗饭,将她抱到旁边靠椅,示意其吃饭,继而若无其事地对周自然说道:“她叫周可人,我管她叫可人儿。你也可以这样叫。”
说罢,老妇又看向周可人,持筷的手指着周自然说道:“可人儿,他叫周自然,你得管他叫然哥儿。”
周可人咬着筷子,看向老妇,先是呆了片刻,然后才看向周自然,怯生生地喊道:“然哥儿……”
周自然双眉皱起,看向了老妇。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激动。
老妇看了眼周可人,然后摇了摇头,说道:“吃完饭再说。”
周自然深吸一口气,长长呼出,不再言语,恭敬地等着老妇。当然,期间时常会去偷瞄周可人,太像了,若非周可人皮肤白皙,这张脸简直就要一模一样。
周可人可不如周自然那般拘谨,从最开始的怯意消去后,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明目张胆地盯着周自然,一张脸更是流露出饶有兴致的神情。
说是等老妇吃完饭,其实是等老妇喂周可人吃完饭,大概半盏茶的时间,老妇便让周可人自个儿出去玩,然而发现了周自然的周可人哪里愿意?
老妇只得说:“然哥儿不会走,他今夜还在这里睡呢,我让他去找你玩。”
闻言,周可人欣喜点头,倒退着往外走去,小嘴巴咬着食指,神情虽然有些羞涩,但眼睛始终留在周自然的脸上。
周自然由衷地笑了,到底是小孩儿,从胆怯到好奇,再到羞涩,这情绪竟转变得如此之快。
老妇虽有侍婢,但许多事情似乎都喜欢亲力亲为,比如冲茶。周自然站起身子,原想上前帮忙,但想到自己到底是客人,便又忐忑地坐了下来。
眼看周自然一脸急切,老妇笑着给他斟了半杯热茶。
“她叫我奶奶,我却不是她亲奶奶,所以也不是你奶奶。”
周自然脸色一顿,心中有些失望,但他掩饰得极好,继而问道:“婆婆如此说,她果真是我妹妹?”
老妇笑道,像是想起了某个故人,略显自嘲地说道:“若非嫡亲兄妹,世间哪里会有人长得这般相似?”
周自然顿时狂喜,只是狂喜间他眉梢忽而一挑,表情又变得踌躇起来,试探性地问道:“婆婆……认识我父母?”
老妇点了点头,然而没等周自然问出下文,她便解释道:“七年前,路飞鱼将可人儿托付与我,然后便离开了。至于周玉人,世上怕没有几人能知道他的坟在哪里。”
路飞鱼,周玉人。
这是周自然第二次听到这俩个名字,也印证了老妇的话多半不假。
周玉人死了。
当初在桃花镇听闻年轻道人说出这个消息时,周自然从最初的不信,到后来的怀疑,再到下定决心出镇,最终只因为陆清风的阻止以及年轻道人的消失,导致这件事不了了之。
对于父亲离世的消息,周自然是有了心理准备的,如此一来,对于那位母亲,却更为热切。
“她去哪了?”
“大概……云墓深处?”
“大概?”
“她离开的时候,说为了要做一件大事,需入云墓深处,自此杳无音信。”
“云墓深处是哪里?怎么去?”
“就在黄山之巅。”
周自然脸色一顿,眼中似有惊喜,然而脸色又半显忧愁。
有关山月与他说明卧龙山事宜,他当然知道黄山便是卧龙山的前身,只是山上几个大族的先祖为正威名,这才借山中的走势取了个卧龙之名。而黄山之巅,就是卧龙山最高峰,对山民来说,它是圣境,对山中修士来说,它是最值得向往的地方。
黄山之巅有充沛的浩然气,几可媲美洞天福地,而且在山巅之上,有一尊藏剑石猴,多有传闻谓其内藏大道真理,当年祁平川在出战之前,便是在石猴身边坐观半月,一日下山,力战五名剑修,最终更以雷霆之势接连五剑,将五名天下第一流剑修击杀。
但要想接近藏剑石猴,便要穿过一片云雾,那片云雾很浓。
眼看周自然似乎对云墓之地存有疑惑,老妇便详述了一遍。
若只论高度,黄山之高,天下罕有,连九宫那七座雄峰亦难望其项背,而且在黄山之巅,每年都会出现一种怪象,天际云海汇聚于于此,然后雷电交加,降下磅礴大雨,若非有先祖留下法阵护山,卧龙山根本是一座不宜居住的危险山脉。
“天际云海汇聚于此,而化雷霆大雨,所以也有人把这个地方称作云墓。”
“关山月没有跟我说过云墓,但我记得黄山之巅不是寻常人可以上的,必然是修为受到祁氏认可,或是受六府引荐。”
“浩然气是天地孕育之物,黄山之巅虽是充沛,却毕竟不是洞天福地,修术士一旦多了,浩然气的体量必然会受到影响。镇守黄山之巅的祁氏最是明白,当然不愿轻易让别人进来,便是有六府的引荐,年龄若超过三十,多半也不得进入。”
建立卧龙山势力的,是七个世家大族,但镇守各山段的却是六个,简称六府,在六府之外,还有一个家族,这便是祁氏。
如果要说祁氏与六府的区别,就在于六府各司其职,稳守卧龙山各处关要并负责山中管治,而祁氏则负责兼顾六府关系,维护卧龙山内部平稳,这便是卧龙山经年不衰的关键。关山月曾与周自然说过,祁氏不让三十岁以上的人进入黄山之巅,是认为三十岁以上的人已不值得培养,所为大局而已。
“婆婆,那云墓深处又是……”
“天际云海汇聚于黄山之巅,彼时若非修为登峰造极,没人敢轻易登山,因为从没有人能穿过那片浓雾。但云海总归会化作大雨倾盆,浓雾骤散,这便是进入云墓深处的唯一契机。为确保接下来的雷霆大雨不会危及卧龙山,祁氏会启动护山大阵。期间,经祁氏认可的人若步入其中,都可受大阵庇护,免于雷霆之难,去到那云墓深处,寻找自己的机缘,而此——卧龙山上的人喜欢称作云墓大典。”
周自然下意识说道:“我听说祁前辈曾在黄山之巅的藏剑石猴前悟道,那里可就是云墓深处?”
老妇点了点头,说道:“那尊石猴立于卧龙山最高处,路飞鱼当时跟我说过,她就是奔着石猴去的。”
周自然眼睛一亮,认真说道:“我也想去。”
老妇点了点头,饶有深意地说道:“正好,今年的云墓大典……估计也快开始了。”
而拿一份欧阳府的引荐,对老妇来说并非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