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时候,周自然是带着桃木剑的。
在祁平川的指点下,周自然的剑道算是初窥门道,对乾坤剑的一招一式则已融会贯通,所以当他最后一剑刺身前的时候,那个坐在木阶上的小姑娘最先鼓掌,欢喜雀跃地连叫了几声“好”。
小姑娘身旁的徐夫人却更喜欢周自然耍的太极拳。
周自然收起架势,朝徐夫人施了个礼,遂试探性地向周可人问道:“你……想学吗?”
徐夫人闻言,不禁笑了起来,说道:“这便开始收徒了?”
周自然脸色一顿,挠了挠头。整日下来,夫人对周自然都十分亲切,但他还是有些拘谨,夫人不喜欢他这份拘谨,于是便拍了拍他的肩膀。
“祁平川的修为是比从前跌了不少,但剑道的格局、境界,与修为无关。他对剑的理解,仍是世间第一流的,天下剑修虽多,却几乎无人可与之相提并论。最重要的是……”
“……”
“他说你的剑,丝毫不比他的差。”
“……”
“所以啊周自然,你以后千万不要觉得自己的剑没有底气。虽然我更喜欢你的拳。”
说着,徐夫人抚了抚周可人的脑袋,便回身独自往里屋去了。
早已跃跃欲试的周可人当即接过周自然递来的树枝,周自然便开始拆解乾坤剑的一招一式,周可人提着树枝依样画葫芦。
周自然心中感激。
他终于知道自己留在这里的意义,许多疑惑也瞬间解开了。
难怪祁平川愿意悉心指导,难怪关山月知无不言。不是欧阳府把他当成灵运圈养着,更不是欧阳府要他反哺什么。
这一切都只是因为这个舒心小苑中的徐夫人。
这位老夫人与路飞鱼的关系似乎很好,隐隐有种忘年之交的意思,但她不愿意透露更多细节。她给出的解释,竟与陆清风出奇地一致——现在的你,不宜知道太多。
周自然也很庆幸。
若非这欧阳府中恰好有位夫人,被欧阳淳抓来卧龙山的他多半也不会好过。
如此想来……
去了九宫的李誉及陈之遥。
去了长安的陈岐山。
去了扬州的陶正。
各有去向的萱儿姐、小英姐。
自己的际遇虽是坎坷,却也未必不如他们那般好。
就是不知那位苏姑娘如今怎样了……不过她是天才,她是敢与徐仙子相提并论的苏姑娘,她可比其他朋友要厉害许多,她大概也不需要他担心,或者说不稀罕他的担心。
想起那个姑娘,满心欢喜的周自然不由有了一丝失落,心中再次下定决心,要勤勉修行,纵然她没有把自己当成朋友,自己也要让她刮目相看!
少年人若心生爱慕,大概便再无道理可言。
“然哥儿,要摆多久?”
周自然闻言惊醒,这才发现自己一个剑式已摆了许久,周可人在旁学着这个剑式也是经久不动,直到手臂发酸才向周自然发问。
“走着。”
周自然笑了笑,起码自己如今的境况已是明朗,一身修为更是已到金丹之境,也有了机会去黄山之巅探寻娘亲的下落,他本就是苦命孩子,哪里有那么多美好?这些已是美好。
心中释然的他领着周可人完整地练了一套乾坤剑。
……
……
“然哥儿,起床了!”
“……好。”
“然哥儿,你为什么这么黑?”
“……呃。”
“然哥儿,怎么没人帮你穿衣服?我来帮你?”
“……不、不用。”
“然哥儿,你的剑怎么这么短?祁爷爷那有好长的一把,我给你取来?”
“……”
“不过那剑忒重了,我好像取不来,你跟我一起去拿?”
“……”
“然哥儿,你娶媳妇儿了吗?”
“……没、没。”
“竹子姐姐长得好看,我把她许给你?”
“……别,不、不用的。”
“不过这事要跟奶奶说下,待会吃早饭我就给你说。”
没成想,这周可人却是个十分开朗的人,昨日的相处,加上夜里一同练剑,她已完全将周自然纳入了自己的“熟人圈子”中。
许是新鲜感作祟,尚未天明,这小丫头便忍不住要起床,直接跑到了周自然的房间里。
周自然一边洗漱一边听着周可人络绎不绝的问题,大多数都是他不知该如何接话的。然而他心中却很是高兴,他其实是个内敛的人,尽管知道了自己有个妹妹,却不知该如何与对方相处。
周可人的主动,让他觉得这个妹妹更加可爱,也更加亲切。
“然哥儿,你怎么又练拳?”
“这是功课,不能落下的。”
“每天都练吗?”
“恩。”
“那好累啊。”
“不累的。”
“累!”
“……”
周自然眼看周可人飞快跑了,不由苦笑,她多半是觉得太过无聊,心中又想妹妹会不会觉得自己扫兴?毕竟她大早上跑来找自己,自己起床了却在这里练拳。
一套太极拳练得心不在焉,但练完之后他还是继续拿起了乾坤剑。
“然哥儿,你怎么又练剑了?”
“这也是功课。”
“哦!”
“你要是觉得无聊,可以先自己去玩,待会我去找你。”
“不无聊啊!然哥儿,你瞧!”
周自然一门心思在剑上,只凭声音与周可人作答,闻言不由侧眼相望,却见周可人牵着个女子站在廊道中直朝自己招手。
那个女子面相其实不算太美,但却有种塞外女子的英姿,她皮肤虽不比周自然黑,却也与一般女子有所区别,呈古铜之色,故而身上着一身袭罗裙,在周自然看来……实在是不太相衬。
“然哥儿,这便是竹子姐姐!我把她许给你?”
周自然心中猛地一跳,脸颊顿时烫了许多,满身起了疙瘩,倏地收回目光,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得硬着头皮,一门心思再沉浸于练剑之中。
……
……
周自然牵着周可人向着大厅走去,叫竹子的侍婢在后。
“然哥儿,怎么样?”
“恩……恩?”
“竹子姐姐长得好看吧!”
“呃……是、是好看。”
“我把她许给你呀!”
“呃……可人儿。”
“恩?”
“你为什么想把竹子姐姐许给我?”
“因为竹子姐姐好看呀?”
“好看就要许给我?”
“呃?然哥儿不高兴吗?还是不喜欢?”
“你这般为我着想,我自然是高兴的,但可人儿,你问过竹子姐姐的意愿了吗?”
“问过了呀,竹子姐姐说听我的。”
周自然一顿,遂蹲**子,摸着周可人的脑袋,正想说教一番,然而细思一层,却还是笑了笑,牵着她继续往大厅走去。
周可人不是陈之遥,她不像陈之遥那样思想早熟,她性子率真,这其实也是很宝贵的,她也不像陈之遥那样与周自然相识多年,现在对周可人说教,或许过早了。
这顿早饭,吃得有些温馨的味道。
周可人拿起筷子,在旁耍了几招乾坤剑的招式,又一脸期待地跟徐夫人说着她要将竹子姐姐许给周自然的事情。
饭后,周自然便告辞打算离开。
“周自然,你觉得怎么样?”
“啊?”
“如果你愿意,我便把她许给你了。”
在旁的周可人最是欢喜,直向周自然点头。
周自然却摇头说道:“婆婆,我倒是习惯一个人了。”
周可人顿觉失望,徐夫人却也没有多说什么,从内堂中取来了一封信件,交给周自然。
大概是周可人笃定了周自然会再回来,分别并没有太多不舍。倒是那叫竹子的侍婢,在周自然离开不久后,便被徐夫人叫去了厅堂。
“那些人已经寻到卧龙山附近,迟早会找上山来,你跟他们总归要了结。”
“……”
“周自然对你来说或许是个转机,你可以试着依托他。”
“我不想依赖别人。”
“哦?你在我这里藏身数年,便不是依赖着我了?”
“……”
“说实话,我与你非亲非故,没有太多理由要帮你,但周自然不同,我没有理由不帮他。”
“……”
“我这么说,你可理解?”
“明白了。”
“好。”
竹子弯身施礼,便告辞而去,徐夫人看着她离开的背景,渐渐陷入了思考。
路飞鱼确实去过云墓深处,可早已离开,徐夫人知道她是去了浩气长城,但并没有直接说与周自然听,因为徐夫人觉得,周自然实在有必要走一趟黄山之巅。
……
……
出发黄山之巅,一切由关山月安排,周自然在午膳后便坐上了轿车,但他没有进轿,而是与关山月一同坐在轿外,策马往城门去。
周自然时而回看欧阳府,时而看街上行人,脸色有些疑惑。
他原想与崔大同告别,但崔大同不见了,这让他很意外。自从陪周自然进了欧阳府,崔大同并未出过门,终日里就待在周自然的小院中,更不可能出现说找不到他的情况。
马轿直出城门,走上了蜿蜒山道。
远处的丘陵之上,站着两道身影,着道服。
“师叔,左边那个便是周自然,何时带他离开?”
说话这人,身形颇为消瘦,正是崔大同。
站在崔大同身边的人,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她长相并不如何出众,但一双眼睛隐约间似乎与常人不同,细看之下,便能发现她一双瞳仁竟是藏青色的。
她看着马轿远去的方向,想了片刻,而道:“不急,现在带他离开便是折了他许多机缘。你师父正在气头上,我先带你回一趟山,待云墓大典结束后我再来接他。”
闻言,崔大同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踌躇道:“九宫那边,态度很强硬?”
被崔大同称作师叔的女人点了点头,拂袖而去。崔大同默然跟上。
……
数百年的经营,卧龙山的各处主干道路都开拓得颇为成熟,自卧龙城通往黄山之巅,不过一日路程,只是让周自然没有想到的是,一路上同行者颇多。
对此,关山月的解释是祁氏广发告示,一年一度的云墓大典在即,山中多有修士都想去试试机缘。
黄山之巅受层层云雾包裹,其下十丈,有薄雾缭绕,隐约见山形,乍看如仙境。在山脚下,有一座登山亭。
最开始的时候,登山亭只是一座四方亭子,然而经祁氏改造后,登山亭便成了座一里大院,三层阁楼,外环庭院。
黄昏之下,穿透枝桠的霞光渐渐黯淡,偶有雨声传来,怕是大雨将近。
周自然皱起双眉,劝道:“天色看来不好,夜色又将近。你不如留宿一晚?”
关山月笑着答道:“虽说这登山亭像是客栈,但寻常的人物可不接待,夫人为公子拿的是一份引荐信,那自然只准公子一人进入。我就送到这里了,公子凭着引荐信便可进去,届时会有人给你安排上山事宜。”
听关山月这样说,周自然也无可奈何,只得作别,只身走向登山亭。
大门前,设有一张长桌,两名侍仆在旁,一名秉笔先生坐在长桌后的圆椅上。
秉笔先生接过周自然的引荐信,大致看了一遍,遂将信件烧毁,问道:“公子打算何时登山?”
周自然拱手答道:“越快越好。”
秉笔先生眉毛一挑,原本打算相劝几句,然而他抬眼之际却发现周自然背着一柄桃木剑,不由细察,这才发现周自然气象不凡,年纪轻轻竟有不浅的修为,遂看了眼天色,说道:“夜色将近,大雨且至,眼下不容登山。雨停于寅时,借以风势,卯时登山适宜。”
周自然愣了半响,然后点了点头,秉笔先生便提笔沾墨,在黄纸上写了个“卯”字,递向周自然。
周自然施礼而去,秉笔先生则看了眼远去的关山月,而后对身旁一名侍从说道:“查查是欧阳府的哪位公子。”
……
一进庭院,便闻听喧哗。
石径走到尽头,是登山亭的大厅,周自然步入门槛,更觉人声鼎沸,他略一打量,见的是满厅堂客,各有相聚,多是高谈阔论,亦有低声交议。
周自然在观察大厅的人,大厅的人也开始观察起他来。
没人认识他。
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能进入登山亭的人,要么修为高深,要么背景不浅,如此,必为人所关注,但像周自然这样使他们感到陌生的人,实在不多,而且……他看起来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
在座高龄者可达古稀,年少者亦不低于二十。试问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能有多高深的修为?若非修为,必定是有些背景,可是哪家府院会举荐一名少年来登山?就说大厅之中,尽管有不少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但大多都有高手看护。
这少年是个什么情况?
开始是有人面面相觑,发现无人能道出这少年的名头来,不由氛围静谧,又交议四起。
来时路上,关山月说过,在大厅的,大抵是两批人。
一,没有背景,但修为出众,受到祁氏赏识得以登山,其中年龄超乎三十者,必然身负祁氏期望,否然纵是六府引荐,也不可能有登山的机会。
二,有背景,设法从六府中得到引荐信,但修为并不如何出彩,祁氏一来看在六府的面子上,二来也是觉得这些人到底年轻,给他们一些机会,或可有所突破。
至于有背景,修为又得到祁氏认可的人,多半在三楼。
登山亭有三层阁楼,底层为厅堂,多用于公众膳食、坐歇,二层为宿处,房间繁多,相对窄小,往往一间宿房都要供几人入住,所以居于二楼的人除了睡觉,更喜欢到底层歇息。
三层也为宿处,但房间并不多,面积却都极其宽广,寻常人难以入住,专供于那些有背景,修为又能得到祁氏认可的人。
这几日,黄山之巅的云雾常起雷鸣,祁氏已发告示,今年的云墓大典在即,各路人马即可登山,所以登山亭中的人也越来越多,每日登山的人更数不胜数。
周自然收回目光,被这么多人看着,实在有些不舒服,他看向在旁恭候已久的亭侍,作了个抱歉的手势,然后将写着“卯”字的黄纸递了过去。
亭侍恭敬接过黄纸,观之一愣,诧异地问道:“公子,卯时登山?”
亭侍言出,满堂鸦雀无声。
周自然扫了众人一眼,却是有些不明所以,顿时有些心虚起来,便反问道:“有什么不妥么?”
岂料那亭侍却以为周自然认为他言语讽刺,赶紧弯身说道:“是小的妄语了,公子请。”
周自然皱起眉梢,更加疑惑地跟着亭侍走上了楼梯。
然而亭侍心中却是七上八下,举步维艰。若周自然敢在卯时登山,那他必然有不浅的修为,如此年轻便有不浅的修为,说不得是哪家权贵子弟?可是自己在掌柜的指点下,已然熟知了这几年名声鹊起的年轻人,可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位少年郎啊?
若对方是该住三层的客人,却带到了二层,这可就犯了大忌。
亭侍已将周自然带到了二楼,正当踌躇是否要冒大不韪问问对方的名号时,一声呼唤传来,顿使他放下心中大石。
“小福,这位公子由我带吧。”
“是,七姑娘。”
亭侍恭敬地朝楼梯转角口的女子施了个礼,然后又对周自然作了个请的手势。
周自然抬头看向那女子,年岁看来与自己相近,长相倒是有些秀气,穿着亦与寻常侍婢不同,怎么看都像是个富家小姐,然而她对周自然作出那个请的手势,又比周自然见过的任意一位侍仆都要熟练。
小福点了点头,便弯腰退了几步,拱手退下,只是心中隐隐觉得有些异样,眼角余光下,他忽而恍然大悟。
二楼通向三楼的楼梯是封闭式的。
没人知道周自然上了三楼。
楼下的堂客多有目光投来,他们见亭侍恭敬退去,多半以为他住进了二楼。
住三楼的客人,七姑娘向来照顾得细致,在厅前的石径就该出身相迎了,不可能让客人走到二楼才突然接手。
七姑娘是故意的!
小福下楼的时候,已经留意到许多人的目光变得有些戏谑,或是不善。
这位少年客人太惹人注目了,如果他住进了三楼还好,旁人知道他背景不浅,必然有所忌惮。但若旁人以为他住进了二楼……
他会成为众矢之的的……
七姑娘,这个少年是谁?怎么还劳烦你花这个心思了?
小福快步下楼,心中已是惋惜了周自然十几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