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亭前,秉笔先生躺在逍遥椅上,眼睛闭阖,似已入梦,门前的屋檐遮去磅礴大雨,落在地上发出哗哗声响。
在七姑娘的授意下,两旁侍从都已回到登山亭内。
圆椅位于长桌旁,七姑娘坐在圆椅上。
“他不可能是欧阳淳,传言说是炼化了灵运导致身体变化,此事还需细察。”
“呼……”
“二先生,他背着一把木剑。”
“呼……”
“欧阳府中,从来没有人练剑。”
“呼……”
“因为那个人不肯教。”
“呼……”
七姑娘站起身子,走到石阶前,探手触那漫天大雨,片刻而收,回首见秉笔先生仍在呼呼大睡,不由倍感无趣,于是撑起油纸伞,转身就要踏上石径,回到客栈之中。
“所以你就故意使坏,让他成为靶子?”
七姑娘驻足石径前,背对秉笔先生,半响无言。
“这就有些不道德了啊。”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然后呢?若他真的教那少年练剑,你当如何?”
“……”
“你又能如何?”
“他姓祁!为何要跟着那姓徐的待在欧阳府!过往也就罢了,可他如今教欧阳府的人使剑!置我祁氏于何地?”
“是置你于何地吧。”
“……”
“毕竟是你自小就想学他的剑。”
“……”
“小七,我们格局……不能太小了啊。”
“我不与你谈格局大小,我只站在祁氏的立场上,就只是觉得他做得不对,仅此而已!”
秉笔先生听着那离开的脚步声,踏水而去的声音在磅礴大雨中也许微不足道,但响在他心中却引起震荡,他看着檐外的雨水,看了许久,渐渐想起了那个一剑之下,万物涤荡的背影。
那个背影曾在祁氏的祖祠前,立下誓言。
“一生……只收一徒啊,你已经找到了么。如果真的是他,我该恭喜你呢,还是该咒骂你?”
“小七说的还是有些道理的。你到底是对不起她了。”
……
……
卯时将近。
周自然的房间很大。
应该说,三楼的房间都很大。
他推开窗,窗外的雨水果然停了,夜风颇急。
他在房间里打起了太极拳,又练起了乾坤剑,然后拿起行囊。让周自然感到意外的是,那个亭侍竟然在门外候着他。
“你叫……小福?”
“是的公子,需要用膳吗?”
“不用,我带了干粮。”
“好的公子,请随我来。”
小福带着周自然往一处隐晦走道,直通登山亭后门,拜别时迟疑了片刻,还是告诫道:“公子,此行上山,脚程尽量快些。”
周自然听出了小福话里有话,正想细问,然而对方却摇了摇头,拱手退去。
目送周自然消失在山道转角处,小福长叹一声,正思疑着这少年公子到底如何得罪了七姑娘,却觉身后一道阴影铺来,不由浑身一颤,回首间陪笑道:“七、七姑娘起这么早?做什么去?”
七姑娘只瞪了小福一言,干脆道:“登山。”
小福一愣,急问道:“那、那三楼可由谁看管啊?”
七姑娘一句“二先生会安排好”答出,身影也已消失在山道尽头。
……
……
云墓大典虽是在即,到底还没有开始,然而却络绎不绝有人登山,这自然是有原因的。
登山亭此去山腰,浓雾更加厚重,而山腰之上,才算是云墓之地,阵阵雷鸣从中震出,更有惊雷降下,可谓危险之极,而急于登山的人,无非是想趁早赶到山腰地段,在云墓之前寻个好位置。
待云墓尽化大雨,祁氏发动护山大阵,彼时所有登山者都可受到大阵庇护,方可登往更高山段,乃至那云墓深处,在黄山之巅中找到那尊石猴,至于机缘,则看各自福祸而已。
对周自然而言,登山并非难事,毕竟他在桃花镇上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只是在登山途中偶见人影闪掠,想到临行前小福那话里有话的警告,周自然心中难免有些不安,幸好缭绕在旁的雾越发浓了,他也趁此隐匿踪迹,一路上倒未遇危险。
尽可能独自进入云墓深处,登上那云墓之巅,是周自然目前首要想法,为免有不必要的麻烦,他打算避开所有人,因此特意又选了一条尤为倾斜的路。
其实也不算路。
在崎岖的山地中行动,旁人用的也许是走,然而他用的却几乎是爬,正由于在桃花洞天时跋山涉水惯了,他才对自己有着高度自信,然而这份自信却让他苦不堪言。
山势陡峭是一方面,他其实是可以克服的,然而雨后的山路四处泥泞,又有狂风骤急,别说攀爬,便是走在山道上亦有危险,饶是他有极其熟练的攀山经验,仍是几次险些跌落山崖,登山亭诸人诧异他敢于卯时登山,便是这个缘由。
在遇到一处瀑布后,他便知趣地选择走山路。
常年被水打磨的山石很滑,他很肯定自己若选择迎难而上必然会坠下山间。
他找了个稳妥的地方跳下山岩,几步赶到瀑布旁,借泉水洗了一把脸,遂跪在岸边,大口喘气,回想起刚才几次险坠山的境况,不由后怕起来。
只是如此一来,那个家伙想必已经被自己撇下了吧?
在山间走了几里路,周自然便发现有人在跟踪自己,这也是他选择攀山而上的重要原因。
那个跟在他身后的人,自然便是登山亭的七姑娘,如周自然所想,面对崎岖的山势,七姑娘虽是有不浅的修为,却仍是吃足了苦头,并因此失去了周自然的下落。
她实在想不明白,要多不正常的人才会放弃开拓好的大道不走,而选择攀这严峻的山岭,其实她已做得不差,若她再坚持往上攀爬个八九丈,大概便能发现正在休息的周自然,然而她四下不见周自然,便放弃继续攀爬,选择走山道。
直接走到云墓之前,环绕一圈,总能撞见你。七姑娘是这样想着的。
攀山,确实是极不正常的人才会选择的登山方法,因为这样一来不仅危险,进程也会比走山路慢上许多,如今午时将近,距登山已过了三个多时辰,周自然却还没到山腰处,然而那些选择等风停才登山的人,也已到达了山腰附近。
周自然歇足了气,正打算从山路中继续往上走,却听“咚”的一声沉响。
他闻声而望。
瀑布直流挂下,在水面击出无数涟漪,但有一处涟漪的圈数尤其多,范围也尤其广。
是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石头?
周自然看向上方,瀑流两旁,不见有什么动静。
“哈!”
一声沉重的呼吸声突然响起,周自然浑身一颤,他定睛看向岸边,才见有个披头散发的人趴在那里,呼吸声接连又起,一声比一声沉重,周自然可以确定这人正在极力支撑。
眼看对方就要失力倒入泉中,周自然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扣住对方双臂,使力将其拉扯上来。
这人甫一上岸,便翻过身子,仰天大口喘气,目光中有一丝警惕,更多的却是畏惧,盯着周自然看了片刻,脸色才缓和下来。
周自然也盯着她看了许久,好半响,才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是……竹、竹子?”
她服装上的绣纹有些独特,不像是中原样式。
她此刻有些狼狈。
与在舒心苑看见她时候的侍婢模样,差别太大了,若非一身古铜色的皮肤尤为明显,周自然险些没将她认出来。
她点了点头,艰难地站直身子,弯腰施了个大礼,遂转身往山间去了。
周自然注意到她腰间配了两把刀。
与苏姑娘的很像,形似剑,实为细刀,但苏姑娘的要更长一些。
她似乎受了伤,走路有些瘸势。
周自然想了想,还是没有追上去。他有自己的事,不想徒生事端。
绕开瀑布,从山道走到山腰段,大概花了半个时辰,然而周自然没有再继续往上登去,是无法再往上登去。
纵然来时有心避开旁人,但眼看就要到达云墓之地前,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
野林四处渐渐有人影显现,他们分了好些人,各自成群,但大多都是远远观望,不见动作。只有周自然前边的路上冒出了三个男子。
在场除了周自然,大部分人都认得这三兄弟。
在关山月的详述下,周自然觉得面对靠背景进来的人,他是有自信可以应付的,然而前边三人年纪均是二十出头,穿着寻常,定然不是权贵子弟,那便是实力得到了祁氏的认可。
他心中一沉,有些不安。
四处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
周自然想了片刻。他不是个容易服软的人,严格来说他的脾气其实是有些犟,如果在桃花镇遇上这种事情,他多半硬着头皮就上了,闹到最严重也不过是报官府的事情。
但这里不是桃花镇,眼前这三人也不是桃花镇的居民,这里的人不像桃花镇的人那样淳朴。他已经了解到,外边的世界要比桃花镇残酷多了。
但他也没有退。
他稳稳地往前走了一步,平静地问道:“我什么时候得罪各位了?”
说实在的,他确实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谁,所以这句话才会问得这般无厘头。他完全不理解那些围观者的心态,更不理解三位拦路者的缘由,他此时心中的不安,也只是出于小福临行前的告诫而已。
“你很能耐啊,卯时就敢上山。”
“这有什么问题吗?”
“夜雨初歇,晚风最急,卯时登山,实为险举,我想在场诸位也无人敢夸这海口,你小子年纪不大,却要做这般哗众取宠的事情,哥哥们只是想教育教育你,以后也好收敛一些,别太过张扬害了自己。”
“……哗众取宠?”
“若你真是卯时冒寒风登山,早就到云墓之前了,何以脚程比我们还慢?”
“我确实卯时开始登山,片刻未停。要说的话……刚才在下边的瀑布休息了片刻。”
“不知悔改?”
周自然到底没有让步,他在尝试与对方讲道理,但是他发现道理好像根本讲不通,因为对方在胡搅蛮缠。他想起了小时候陆清风曾借典故教他的一句话。
醉翁之意,不在酒。
三人中的老三忽而往前一步,骂道:“二哥,与他说那般多做什么?他嘴巴这么能说,我倒要看看手里有多少斤两!”
话了,老三一步丈余,三步逼近周自然,双手的长柄钩已切向周自然的脖子。他当然不敢用刃面切周自然,毕竟闹出人命他也担待不起,但是在他看来,周自然年纪虽小,进得了登山亭却自然有着些本领,因此在着劲上也不敢留手。
然而害了他的,却是他这份不遗余力。
周自然侧身相避,双手缓出,分别贴在老三的衣襟、腰缎,触碰也不过一息时间,似是轻抚,更似拿捏。
便是这简单一个动作,老三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收住势头,更别谈稳住身形,整个人猛地朝着前方地面撞击下去,眼看下巴就要先着地,随时落得个毁容下场,后腰的腰缎却有一股柔力拉扯。
他惊骇回头,见是周自然将他拉回,感激的目光尚未显露,却发现周自然的另一只手已握成拳头。
老三后背硬扛一拳,腹先着地,体内气血翻涌,眼睛一翻,在晕厥之前脑中布满了疑虑——他出手明明万般轻柔,但这一拳为何又蕴含如此力量?
林间四野,一时万籁俱寂。
这三兄弟,算是卧龙山年轻一辈中有些名气的散修,老三开府也已有些时日,然而在这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前竟然走不过一回合,却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周自然回身看向仍拦在前路的两兄弟,冷淡地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挑衅谁,更不愿意张扬,我只想进入云墓深处,麻烦你们让一下路。”
在桃花洞天,周自然虽然与青蛟有过周旋,但那会儿他对修术一事不甚了解,体内更是几乎没有修为,因此,刚才算是周自然第一次实战。
他心中其实有些激动。
周自然没有开府,但与常人不同的是,他的心湖旁有朵桃花发了芽,崔大同当时还调侃说:先有陈忘川心湖养剑,成了剑仙,你周自然心湖养桃花,将来必定是桃花仙。虽是打趣,但也从侧面说明了周自然的修为早已突破心湖,甚至媲美金丹修士,这个判断也得到了祁平川的肯定。
所以,此时的周自然甚至起了继续与前边两个人打下去的想法,纯当测试下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但同时又有另一道声音告诉他,不要再惹麻烦,先完成首要目的再说。
去到云墓深处,调查娘亲的下落。
树欲静,而风不止。
尽管周自然两招将老三击败,但三兄弟中的老大已经以四座府穴炼出了气河,而老二则开出三座府穴,也已摸到了气河之境的门槛,面对老三的惨状,二人对视一眼,当即分作两个方向掠向周自然。
这样一来,吃相就有些难看了。
虽说在场众人都是爱看热闹的主,但三兄弟对周自然表现出来的敌意,确实有些过了。不错,昨日里见周自然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竟然在没有随从的情况下,孤身进了登山亭,这确实让人感到意外,得知他要卯时上山,更是引起了大部分人的关注,甚至有许多人想确认一下这少年的修为。
但热闹图的多半都是一时的新鲜,昨晚的劲儿过了,今天便没什么味道了。说到底,若是没有这三兄弟挑头,周围的人多半只会多留意周自然几眼,却没人会去做什么挑衅的举动。
在场者,有小部分人是看得清的,因为那一小部分人知道,这三兄弟是得到七姑娘的批核后,才有资格进入登山亭的。
面对两兄弟的围攻,周自然脸色顿时有些难看起来,只凭掠来气势,他便能发现这二人与老三的差异,他抓住剑柄,正凝神间,肩膀却被拍了拍。
周自然猛的大惊,骇然回首。
这人是什么时候来到自己后边的?他完全没有发现。
她着一袭紫衣,服饰华贵,必然是卧龙山某家大府的千金。年岁看起来也就二十无几,容颜谈不上绝色,但也算俊美,笑间起眉,更隐隐透着一股男子般的英气。
她两手空空,站到周自然身前。
两兄弟来势原是汹汹,然而见到紫衣女子时脸色皆为一变,当下便欲停手,然而去势太急,却收不住,迎面就要撞上紫衣女子。
她左手负在后,轻轻往后退了一步。
她右手提在前,掌间托起一圈紫芒。
紫芒初现,忽而炸开,在紫衣女子的腕前形成一道气墙,遂又往前涨了三尺。
两兄弟撞入紫色的气墙之中,顿时身体疲软,失力倒地。他俩努力抬起双眼,直看着紫衣女子,努力地张着嘴,努力地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收回右手,双手负在后,笑道:“不必多言,你们也只是受命行事,我不怪罪。”
两兄弟如获大赦,赶紧爬起身子,恭敬朝紫衣女子拜了一礼,然后绕过周自然跑到老三身边将其扶起,老大与老二对视一眼,又朝着周自然拜了一礼,遂搀着老三狼狈而去。
周自然并没有留意到两兄弟的拜礼,他的注意力完全在紫衣女子的背影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她有些熟悉。他没有见过她,周自然可以很确定,但这种熟悉感却十分强烈,特别在她释放出手中紫芒的时候,那股熟悉感更甚。
可是记忆里……不可能会有这个人。
“紫姑娘什么时候也爱管上闲事了?”
前路又走来一人,这人周自然倒是见过,她是登山亭的七姑娘。
林间四野,人影渐散。
大多数热闹都是可以看的,但有些看不得,在场多是聪明人,又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祁氏的七姑娘祁斐斐,澹台氏的紫姑娘澹台紫,是卧龙山上最不能惹的两位姑娘。
“祁斐斐,旁人我确实没闲心去管,但他的事我管定了。”
“他是谁?”
“你们祁氏的暗探不是挺厉害的嘛,你遣人去查查便是。”
“查不着。”
“那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说?”
“你可以选择不说,我也可以选择祁氏大阵的庇佑与你二人无关。”
“咦?公报私仇?”
“有何不可?”
“我倒是没怕过。”
“呵,走着瞧。”
“好啊。”
周自然看着卧龙山最有名气的两位姑娘斗嘴,心中不由响起了那位穿胡服配长刀的姑娘。若是她与旁人吵架,多半也是这样吧?兴许也不全是,苏姑娘耐心怕没这般好,三言不合难免就要动刀的……周自然默默想着。
……
远方登上了某处雪谷的姑娘,莫名打了个喷嚏,突然有些想念桃花镇上遇见的少年。
她回首眺望,目光似乎穿过了一望无垠的雪白,嘴巴喃喃道:“呆子,在蓬莱山好好学本事……到时……到了那个时候……可别接不过我的一刀。”
走在前边的墨衣女人催促了一声,姑娘继续冒雪前行。
“只要你扛住了我的刀,我就给你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