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云雾尚见,只是明显有了飘散的迹象,天上的伶仃小雨也已下了半天。
云墓之前,或者该说云墓之下,祁氏在山段建有许多遮雨亭。
有个老仆人身挂蓑笠,坐在瀑泉边上,独自垂钓。
距离瀑泉最近的遮雨亭,有两道身影,远观老仆垂钓。
“周自然,你有什么本领?”
“恩……恩?”
澹台紫放下酒壶,捏起两粒花生丢入嘴中,一边咀嚼一边说道:“老钱伴我多年,从来都是我有事求于他,这是他第一次有求于我。”
周自然盯着又喝了一口酒的澹台紫,脸色虽不见波澜,心中诧异却难以言表。
她……是如何知道自己名字的?
在卧龙山,除了欧阳府中的几个人物,根本无人知他身份。
“她竟然求我保你上到黄山之巅,简直荒唐。”
“我没见过那位老人家。”
“所以啊,你到底有什么本领?叫我家老头子如此看重你。”
周自然没来由想起了祁平川。他为何帮自己?大概是内院中那位徐夫人的缘故,如此说来……那位在垂钓的老仆是否也是因为徐夫人?
雨势渐渐大了,四处泥土传出泥腥更浓。
据关山月所言,护山大阵的用处在于消化雨水,并将其净化,炼为天地浩然气。
周自然走到亭边,雾气基本已经散尽,天上乌云浓厚,所降雨水虽是越发骤急,然而一滴飘不入亭中,落在泥土里也丝毫没有塌陷、松动的迹象。
“这些雨水在浸入泥土的瞬间……便不是水了,泥土受护山大阵加持,会将雨水净化,炼为浩然气,待乌云散尽、雨过天晴,夜凤便会打开阵锁,无数浩然气将从泥土中冒出。因此,这黄山之巅的浩然气体量才有媲美洞天福地的美誉。”
“夜凤?”
“她是祁氏暗探之首,也是护山大阵的阵主。她可是卧龙山局势得以安稳的……前提。”
周自然点了点头,倒是听关山月说起过这个人,他却其实没多少兴趣,一心只想雨水快些降完。
“周自然,你上黄山之巅是为了什么?”
若是有旁人听来,澹台紫的问题属实无趣,这个时候登山,谁不是为了雨后磅礴的浩然气?若是借此修为有所突破,甚至从中得到什么机缘,那更是绝妙。
只是澹台紫见周自然心不在焉,目光又始终盯着天上乌云,当是觉得他来黄山之巅该有不一样的目的。
“找人。”
闻此,澹台紫更是来了兴趣。
“这可妙哉,四季更换,二十四节轮转,黄山之巅上始终只一人,那便是夜凤,你总不是要找她?”
“不是。”
“那是谁?”
“我只知道她曾经到过黄山之巅,至于还在不在,却是不知。”
“那你死心吧,多半是不在的。”
周自然原本想说,纵然不在,那上边既然有个夜凤,当可向其问问,然而他想起与澹台紫也不过一面之交,便就懒说了。
一股困意袭来。
这困意来得莫名,却不可阻,周自然退回石椅,还没来得及细思,便趴在亭桌上浅浅睡了下去。
澹台紫不由一愣,只觉这少年好生奇怪,也不见喝一滴酒,说睡就睡去,当真迷糊,然而待她发现远处垂钓的老仆正看着这边,便有些了然。
多半是他的手笔。
风雨之中,老仆的身形似乎又佝偻了一些,想起前几日老仆与她说的话,澹台紫的心情没来由烦闷起来。
像她这种高门子弟,自步入修炼之路起便注定要将许多时间投入到这黄山之中,七岁找到心湖后,她在老仆的携带下第一次进入了云墓深处,此后十年她几乎是在这黄山中度过的,凭着山上充沛的浩然气,在老仆的指点下她的修炼进度几乎是高门子弟中最快的那一位。
她对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尤为熟悉。但这山,毕竟是祁氏管辖,祁斐斐作为护山大阵的继承者,夜凤早已传其调动功法,所以她说要让澹台紫与周自然无法吐纳山上浩然气,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那又如何呢?她澹台紫此次登山,完全不是为了雨后那磅礴的浩然气而来,更不是为了要碰什么机缘。
雨势又大了许多。
今日注定是个不平凡的日子。
祁氏注定要流血。
不是因为祁斐斐,如果是因为她,那事情倒简单许多了,澹台紫一边想着,慢慢也合上眼睛,闭目养神。
……
……
山向来都有高低之分,而高山有峡谷,以险峻的方式睥睨俗人。
黄山之高,天下罕有。
大雨过后,泥土与植物散发出别样芬芳。
长长夜幕,布置了满天的星辰,给晚间的黄山带来一抹清明。
有朵桃花飘零在铁索桥上,其后跟着一位少年。
少年踩上了桥上的木板,铁索桥摇晃间发出“嗦嗦”声响。
铁索桥下,是一片大峡谷,也是万丈深渊,雾凇沆砀。
有两只白鹤在旁飞过,少年扶着铁索,眺望远处一方峻岭——云雾之中,隐约有轮廓,似猴蹲于其上,俯瞰人间。
铁索桥之后,山路有石阶,少年踩了上去,穿过一片琼枝玉叶,再回首,铁索桥悬在空中,伸出一掌便可遮全貌。
他到了此方峻岭,自然便看见了那尊石猴。
藏剑石猴立于悬崖边上,少年俯瞰之下,只有云雾,不见人间。
石猴之所以为藏剑石猴,是因为在石猴的脑袋上,顶有剑柄,似有一把极长的剑从中贯穿,穿过石猴的脑袋,穿过石猴的身体,插入了地面。
而在剑柄之旁,有朵桃花徐徐落下,少年这才仔细端详起石猴来。
寂静。
没有任何的声音。
明明有风吹过,明明枝叶在摇摆,但少年丝毫听不见一丝声音,正如桃花落在石猴的脑袋上,便再无一丝动静。
“你是谁?”
这声音很清脆,是个女人的。随着声音落下,一股威压立时笼罩了下来,少年下意识便调动体内灵力抵抗,然而转瞬便知是徒劳。
这股威压太强大,不是他可以扛得下来的。
然而少年却没有多少难受的感觉。
多半得益于那朵桃花。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少年开始很信赖桃花。
那个女人见此情形,先是惊疑一声,随后看向了山下某处遮雨亭,那儿坐着一个老仆。
此后,又是良久一片安静,直至天际雷鸣骤响,一道惊雷炸下。
……
周自然猛然惊醒。
梦?
“醒啦?”
周自然抬头便见那位老仆坐在亭前,背对着自己,似乎正在磕瓜子,旁置一个酒葫芦,与澹台紫那个很像,只是老仆的要更大一些。
“我家小姐还睡着呢,等她醒了,咱们再上去。”
天已大晴,周自然伸了个懒腰,莫名有股熟悉的感觉,他仔细感受了一番,这才了然。此时四周浩然气着实比昨天充沛了许多,空气中倒隐隐有些桃花镇上的味道。
他看了一眼澹台紫。
她的脚踮在石桌上,身子跟脑袋都倚着亭柱,睡得有些熟。
若是换做平常,周自然恐怕会选择独自前行,而不会等这主仆二人,可是经昨日一事,他深知那七姑娘不知为何对自己有着莫大敌意,而她似乎又对这澹台紫颇为忌惮,那与之同行倒成了较好的选择。
他看了看瀑泉边,见鱼竿仍垂挂在岸上,便向老仆问道:“没钓到鱼吗?”
在瀑泉钓鱼,本就是荒唐之事,周自然只是寻常一问,当是打招呼而已,问完便打算到另一旁去练练太极拳与乾坤剑,岂料老仆却摇头笑道:“谁说我在钓鱼啊?”
闻此,周自然不由驻足,看向老仆等待下文。
老仆抿了一口酒,遂提着葫芦指了指天,而道:“只是略施些手段,好让那些家伙看不见这里而已。”
周自然心中一跳,脸上却是一副茫然模样。
老仆玩味一笑,也没在意,继而说道:“黄山有大阵加持,想来那些家伙也难以窥探,我只是担心夜凤受人蛊惑,行了方便。这样稳妥些。”
周自然挠了挠头,看且是对老仆的话不明所以,提着桃花剑转身便走。他心中惊疑,这老仆又是什么身份?自己这些秘密怎么变得人尽皆知似的?
对于天上人物,他其实也是十分好奇,只知连陆清风都对他们有所忌惮,更别说当初谈虎色变的青蛟老人,但他也是个较为稳重的人,在没确定老仆是敌是友之前,可不想轻易与他谈这些话题。
太极拳后,是乾坤剑,乾坤剑后,周自然才发现澹台紫不知何时已然醒了,与老仆在亭中候着他。
三人结伴,登往更高处。
……
……
云雾已散,林间铺下了一层金灿灿的阳光,这对于常年云海积压的黄山来说,是极为罕见的。没了迷雾的遮挡,登山便不算太艰难,一路上不乏有奔走的身影,也会有目光朝周自然投来,往往只是一瞥,发现与他同行的女子后,便不再关注。
周自然乐见其成之余,脸上却渐渐生出了疑惑。
直到看见了那个铁索桥,他才终于确认了一件事情。
难怪一路上都觉得四周环境有些熟悉。
梦之一事,醒来往往便不会有多少记忆了,若非这道铁索桥的出现,他压根没有想起昨夜的梦。
怎么回事?
难道他昨夜真的上了一趟黄山之巅?
周自然目光移转,眺望峡谷边上的一处悬崖,那里云雾缭绕,隐约有一尊石猴轮廓,正好对应梦中景象。
不同的是,眼下登山的人有很多,光是前边的铁索桥,便有十余位排着队前行。
“老钱,既然将他带上来了,往后可就不管了吧?咱们可还有要事。”
“当然,往后就看他造化,不劳烦小姐了。”
澹台紫踏上铁索桥,头也不回地走上了对面的石阶,甚至都没跟周自然作别。
老仆跟周自然打了个招呼,说道:“祁平川曾立下誓言,此生只收一个弟子,祁家的七姑娘痴迷剑道,最想学的便是祁平川的剑,而祁平川教你练剑。我这样说,你大概便能理解她对你的敌意了吧?”
周自然闻言恍然,一时却不懂作答。
老仆也不在意,朗声一笑又道:“七府小辈对你多是好奇,你此行登山怕且还有风波,不过料想他们对你该不会产生多大威胁,真正的危险在狮子峰顶,我与夜凤有过约定,我帮她办好她不愿出面办的事情,而她不能对你出手,我会尽快办好,然后再来找你。”
说完,老仆也不管周自然作何回应,提步便追向澹台紫。
周自然皱起双眉,对于老仆的话显然多有疑惑,只是对方已经远去,他也只能想着该是舒心苑那位婆婆的安排,只是……为何要夜凤答应不对他出手?言下之意岂非夜凤原本打算对他出手?
迟疑片刻,他忽而盯着坐落石猴的峻岭看了半响,遂收回目光,长呼一口气,踏上了铁索桥。
多想无益,路上自有答疑。
……
崇山峻岭之间,有三道身影位于某处崖畔,正看着那道铁索桥。
这三人周自然都算颇为熟悉。
关山月、黄袍老道、朱小英。
其中朱小英看起来有些奇怪,她脸色如常,双眼却十分无神,甚至有些茫然。
黄袍老道捏了捏挂眉,问道:“阁下既是阴阳家的人物,何苦于为难我师徒二人?”
关山月一改往常温和的气度,平静的神情下藏着一丝危险:“道长,你这徒儿与周自然关系不错吧?”
黄袍老道心中一沉,关山月如此说来,说明阴阳家要么在关注周自然,要么在关注朱小英,朱小英身上确实负有灵运,然而仅凭如此,可不值得阴阳家的人物加以关注,那问题必然是出在周自然身上了。
黄袍老道心中思虑万千,脸色不由露出忧愁,而道:“所以阁下使阴阳术法迷惑我徒儿的心智,是打算对周自然下手?”
关山月转身而去,朱小英也跟着转身而去,仿似傀儡。
“他有祁平川看护,我若不施点手段,还真带不走他。”
黄袍老道很想抓耳挠晒,只是他不能表现出来,他不能让关山月看出自己对他毫无办法。怪只能怪当初一不留神让欧阳淳的人给钻了空子,抓走了朱小英。
这倒还好,他可以想办法救回来,难料朱小英最终却落到了这关山月手中,阴阳家向来有控人心智的秘术,如今朱小英着了此道,纵然他使用武力将其救回,却也难解其中秘术,不得已下只能见机行事。
只是如今想来,他越发觉得周自然不简单。
想当初,便是因为朱小英说了一句“陆先生曾与我说过他”的话,黄袍老道便开始关注周自然,而后也不见有何特别,再看今日……
且不说阴阳家为何关注周自然,便连祁平川这样的大人物,竟也与他有牵扯?
黄袍老道在卧龙山已经有些时日了,虽是不知其中细节,却也从关山月口中得知,此事多半与欧阳府那位徐夫人有关系,老道细查之下,才发现那位徐夫人竟是出自藏剑山庄!
他依稀记得,陆清风曾是藏剑山庄本家子弟……
祁平川年少时曾在藏剑山庄修习剑术……
这其中……又有什么关联吗?
若是寻常时候,他当然会有兴趣继续深究,只是如今朱小英身处险境,他却没有那份心思了。
他负手在后,想着关山月接下来对周自然布的局……细思而冒冷汗。
好一个阴损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