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无相捧着继位诏书跪着,倚在榻上的琉煜迟迟不接。
歧煊陨落三月有余,琉煜心如死灰,躺着将养骨伤许久,恢复是恢复了,他却从来没有下过榻。
没人知道他失明,没人知道他手脚到底怎么样。
所有人见到他双眼无神盯着某处,只当是悲伤过度,神思呆滞。
渡厄经过震后大部分宫殿完成了重建,琉煜不回偏欢殿,而是留在赤霞殿里。
他觉得这里歧煊还在——儿时的歧煊,少年的歧煊,帝王歧煊,全心全意对他的歧煊。
“君上,所有朝臣都跪在殿外恳请您登基继位!”师无相把头低了又低,这是他求的第五回。
琉煜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像,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能看出在呼吸着,师无相一群魔祟这回铁了心与他赛耐力,渡厄不可群龙无首,魔君是魔尊亲笔指定的继位者,名正言顺。
半晌后,琉煜终于动了。他没有接过诏书,而是平静说道:“你们都退吧,让我再想想。”
“渡厄只有您一位继承人,您还需要想什么呢,君上啊!!”
“都滚。”他很平静地赶人。
师无相带头违抗旨意,所有大魔都跪着不动,琉煜随他们,直径躺下背过身去。
适时,玄字二人与江浮寒到来,为了渡厄的颜面,跪着的通通起身散了。
“琉煜,你找我?”傅辞很意外。
前三个月,玄宸与傅辞每天硬闯渡厄,那时琉煜的情况不好,歧煊又不在了,师无相唯恐继君有任何闪失,加上玄宸与琉煜实际上的关系不一般,他便睁只眼闭只眼让他们进出渡厄。
伤筋动骨的那段日子有两个神格者照顾,琉煜的伤痛减轻不少,但对他们总是爱理不理,一心沉浸在失去歧煊的痛苦中不可自拔。
今日傅辞居然收到了琉煜的信诀,说有事相谈,他赶紧通知了到处走访灵山采药的玄宸一同过来。
他问了一声,琉煜维持了那个背对的姿势,轻轻应了。
如此颓靡,与他们当初冲进天镜内找到他时那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没好上太多。说来也是奇,他们并不知道祭炼的日子这么快定了,三人正为这事发愁,聚在渡厄山几里外商讨时,玄宸身上的神皇印玺亮了,玄宸当即感知冥冥中的血脉异样,从而猜测琉煜要出事了,所以三人火速赶到渡厄。
果不其然,琉煜去了炼祭,但最后是歧煊牺牲了。
傅辞问:“你找我要说什么事呢?”
这时,琉煜缓缓起身,动作迟缓下榻,玄宸急着过去搀扶,被拒绝了。
时隔百日站起身来,琉煜不适应,眉头皱得紧紧的,说道:“跟我去洞穴见时知。”
三人疑惑,祖龙已经再次沉睡,时知仍然身负看守重任,但事情已经解决了为何还要去见她呢?
琉煜没有一句解释,缓慢迈开一步走动,三人看了他的走姿,不禁心痛起来。
琉煜跛了,不是很明显。
这是秘术的代价,玄宸就算早有心理准备,看见这一幕也承受不住,他的弟弟虽然活了下来,但宿命并没有给予他多少喜乐安康,他的快乐源泉也不会是他这个兄长。
琉煜一路走出去,渡厄的地形他很熟悉,小时候听声辨位这一类的磨练不少,瞎了眼不代表走不成路,手脚残疾不代表完全没了修为战力。
为了减少不必要的视线,他一路发出指令要所有魔祟退避主峰,施法行走自如,并没有让那三人看出他眼瞎的端倪。
悠悠晃晃进了洞穴来到时知前面,让她再次意外,意外琉煜还愿意踏足这个伤心地,又意外其他人来做什么,探望她这个老前辈?
“来得挺齐的,何事?”她问。
傅辞一干摇摇头,看向琉煜,琉煜却说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
“我要复活歧煊。”
那语气坚决笃定,毫无犹豫。
三神一仙同时惊愣,琉煜说:“神族的结契术可行?”
结契术是傅辞复活苏镜云时的秘术,早已交回玄宸保管,玄宸拿了出来细细看过,遗憾道:“结契术必须逝者元神躯体俱在,但歧煊……”
歧煊的尸骨是谜。
琉煜听到时知说过话,知道她的方位,艰难地朝她双膝落地跪下,“上神,我请您再次打开通道,我要找回我哥哥的遗体和元神。”
时知为难,看了看天镜上的裂痕,那是上回拖延太久造成的,惋惜道:“我帮不了你,天镜是唯一连接祖龙的法宝,不能再出任何差池,没修复之前绝不能再开。”
修复法宝要用的矿料,江浮寒常年行走神秘矿山,门路很熟,于是说道:“上神,要什么材料修复?我们去找!”
“别以为天镜的材料很容易解决,它要用的可都在鸿蒙天里。”
时知一一列明,玄字二人一听,这些矿料还真是要鸿蒙天内才有的,顿时也为难起来,神皇有过遗旨,鸿蒙天永不再开大门。
“如果没有矿材,它自行修为也是可行的,只是要等上数千年。”时知说道,“再说,就算能进去,法阵已经祭炼过也不会再启动了,法阵进不去,也行不通,即便法阵也开了,歧煊早在献祭的一瞬间被混沌力量吞噬干净了,灰飞烟灭。琉煜,你的心思我明白,可只是徒劳。”
琉煜第一个设想破灭,但他一定要歧煊回来!
这除了魔神,从不双膝跪任何人,不叩首的魔君把头磕在坚硬的土地上,“一定有其他法子的,您一定知道有其他法子的,求求您告诉我,不论任何代价我都愿意付出去!”
时知却摇摇头,“复活是逆天之术,没有法子。”
重重再磕几次,殷红自额心流下,琉煜坚持不懈苦求着,看得另外三人极为不忍,玄宸看不下去,快速上前,掌心罩在琉煜额上,痛心说道:“你别样伤害自己,别这样……”
傅辞与江浮寒也一同跪下,同声恳求时知。
最终,时知无奈说道:“既然是逆天而行的事,当然要问过天道,只要天道同意了,就不算逆天。”
琉煜大喜,露出了三个月以为第一次笑意,急问:“天道怎么求见?”
时知说:“天道在鸿蒙天之上,天渊的神皇印玺能指路,只是天道渺茫,连天渊不定有幸受过感召,以你的身份,见不见得到全看机缘。”
她又看向玄字二人,“你们可愿意打开神族大门?”
玄宸立马说道:“我愿意!只是我师兄……”
傅辞叹息,据实相告:“师父要我发誓不把大门打开,我既立了誓言,不好说破就破……”
时知看着琉煜,仿佛看到了一点点未来的迹象,内心同情他的宿命,便对傅辞说道:“立了誓自然要守,可这天镜也关系三界安危,如今它裂了得修复,材料只在鸿蒙天有,为了三界,大门应开。”
傅辞想了想,神皇当初不开大门为的是守住神族灭亡的真相,以平衡三界可能发生的战乱,如今各族都不能争三界之主了,天镜又需要修复,神族大门打开才是正确的!
“好,开。”傅辞定定说道。
玄字二人与琉煜约定明日来接他去鸿蒙天便离开了,时知留了琉煜说了一会儿的话。
“你眼睛看不见了?”她说。
琉煜点点头,并没回什么。
时知叹息:“是曐明死前用最后的神格之力诅咒了你,至于发动的契机是什么,只有你自己知道。”
琉煜平静说道:“不过情之一字罢了,我悟了,咒便动了。”
“原来如此,你看起来还算接受得了。”
“我哥哥对我太好,我一直混账避着,不愿意正面回应他,这是对我的惩罚,我没有怨言。”
时知好奇:“为什么避着他?”
琉煜倒也不觉得有不可说的,谈起歧煊,他的心又温暖又悲痛,最亲的人都不在世了,没人能和他聊一聊最喜欢的人的那些事,时知算是长辈,他做小辈的也当是在长辈前面认个错,以此来微微填纳对歧煊的亏欠感。
“因为父君临死前说,他与神皇有血缘关系,说哥哥不能和我在一起,我和哥哥便不可能了。”
时知闻言,始料未及。
“他们有血缘?”
“嗯,上神,您知道这事吗?”
时知摇摇头,“我并不知晓如此隐私的事,但曐明这么说,或许他与天渊是有的,且言明你们不能在一起,看来这血缘是近代的。”
琉煜却笑:“我想明白了,相不相守都不重要,我们之间又有情劫,所以我只要哥哥活着就够了。”
“你能这么想便好,虽然神族孕育后代的方式可以不顾及血缘,奈何神族后来引领人间秩序,教导凡人纲常伦理,故而必须以身作则,神族后代的教养全是如此,伏羲女娲一类的通婚早已成为历史,不得再出现。”
琉煜低着头,不言不语,双肩塌了下去。
时知趁机把该告知的一应说出,没办法,她出不去,现在不把话说了给这个孩子打打底儿,担心遇事了,他踏错一步便追悔莫及。
“还有,复活是违背天道自然的,如果你真的有幸感应天道,而天道也应了你的要求,但你也别高兴太早,万事万物等价交换,这才是平衡之道。孩子,你要付出的代价我都难以想象,倘若真的不行,你放弃回来,可好?”
琉煜对她做了一揖,坚定道:“多谢上神关爱,哪怕万劫不复,哪怕刀山火海在前,要一步一步踏过,我琉煜也绝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