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山狼藉萧条,大魔们处理震后事宜忙得脚不沾地,师无相百忙之中受到歧煊的传召来到纵渊大殿。
歧煊坐于帝座之上,琉煜与师无相伫立一旁,沉默笼罩着三人,无人有话。
沉思许久,他拿出一封盖了印玺的诏书,细细默读上面的内容,指尖拂过琉煜的名字,歧煊随后用力撕了,掌中出火烧了个干净。
琉煜重伤未愈,憔悴不已,那撕裂的声音也撕得他的心颤了颤,手指不自觉绞着腰带下的穗子。
穗子几乎被绞扯断,琉煜什么都没说,他想回自己的宫殿,可刚修建不久的偏欢殿又毁了,赤霞殿这次也不能幸免于难,到处残瓦断墙,能待人的地方只有这里,所以哪儿也去不了。
师无相询问发生了何事,歧煊略略告知了祖龙之劫,惊得老家伙下巴都快合不上,原本精神矍铄一下变成颤颤巍巍,险些背过气去,琉煜赶紧叫唤附近的大魔把左相抬下去,寻块地方缓缓,自那一日起相师再出现,手里多了一根拐杖,每每见了双子任意一人,老泪纵横。
歧煊一直在纵渊大殿上不下来,琉煜叫下面办事的给自己在主峰附近平坦的地方支棱了一个大帐,里面陈设很简单,一张榻,一套普通的桌椅及烛台,还有酒。
地震的修葺自有大魔们心急,他这个魔君没什么作用,歧煊也多是没管这些,不知道在忙什么,琉煜一连大醉三日没人管。
玄宸施的秘术效果还在,他好手好脚蹦跶了几天。某个深夜,从醉梦中惊醒,那梦中虚虚假假,光怪陆离,让人头脑发胀,琉煜闷得发慌,出了帐,抬头仰望星空。
深吸口气,稍稍缓解了不适。看完星空,又环视黑漆漆的渡厄,再看看高耸的主峰,他的眼神出现了几许留恋,然后独自走进洞穴。
时知正在小憩,听见脚步声睁眼,见是琉煜有丝惊讶,但想想也不需要惊讶,来找她是那二人随时会做的事。
琉煜自顾走到水镜前,像个顽皮的小童伸出手指戳了戳镜面,引起阵阵涟漪,感觉有点意思,他又戳了一下。
神族最高阶的法宝,多碰碰不吃亏。
“你来这里,不是为了玩我的天镜吧?”时知笑笑。
琉煜罢手,也笑着说:“我自然是来找您的。”
“说说,什么事?”
琉煜寻了一块适合坐下的平石,坐下后翘起二郎腿撑着手肘,手掌托着下巴,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对时知说道:“我已经把自己的祭日定好了。”
时知挑眉看他,这小子说话的口吻不像是在说自己的生死,倒像是在说他要开个宴席,邀请她去参加,小事一桩。
一个不足八千岁的神格小娃娃,真的有如此魄力看淡生死?
时知笑道:“我还以为你们要到我坚持不住的时候才会来,没想到这么快做了决定,那你定在什么时候?歧煊可知道?”
“你还能坚持多久?”
时知却笑得眼里有三分狡黠,“秘密。”
琉煜说:“其实早死晚死都是一样,快刀砍乱麻好过日日惶惶。我定在三日后,到时我一人来赴劫,但是我有一个要求,也是请求。”
时知看他,示意他说下去。
“您必须骗我哥哥,说你坚持不了多久,而且最合适祭炼的时间就是在五日后。”
时知想也没想答应了,还夸他:“你小小年纪倒有神族牺牲奉献的精神,没有辱没了这一身神格。”
琉煜却是冷笑:“这跟神格没有关系,是他们的愿望就是要我死罢了,这局设了一个又一个,我怎好叫他们的期待成空,再说我总感觉自己能逃得这一回,下回还会有什么劫难等着我、折磨我,我太累了,不如死去。”
“你自行决定,不怕有人会伤心?”
琉煜抬眼看向洞顶,艰难地想象了一下那情景,真是像有把刀扎进心脏里。他红了眼圈,说道:“我想他会伤心欲绝,但是我付出生命稳下来的渡厄,他会好好守下去。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任性,也不是第一次与他生离死别……”
前来交涉的话已经说完,琉煜挥了挥手,潇洒迈步离去,那背影孤独而坚决,时知犹豫了,又喊住了他。
“你想见见天渊吗?我的天镜可以办到,虽说是幻象。”
琉煜回身,说:“不用了,我见过他。”
“什么?你居然见过他?”
琉煜点点头,“那是我得知父君心魔作祟要杀我的那一次,我重伤心疾忽来,性命垂危,本来元神都要离体了,我却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赶着要过一条河却被一个钓鱼的老叟阻止了。
那老人说河流的另一边是混沌世界,还说他是族里年纪最小的,有一个兄长,可是兄长对他一言难尽。
有好几次,琉煜想起这个奇怪的梦都无解,时至今日,什么也明白了。
河流的另一头是神明陨落后的去处,那个老叟便是神皇,说的兄长指的是玄宸。
“神皇不让我过河,留着我一条命就是为了祖龙之劫,天人之隔,梦中相见,他对我还是抱着这么一个目的,我宁愿没见过他。”
时知叹息:“你所见到的河流不一定是河流,天渊的容貌绝不是老者,都是虚化的意境,但你确实到了生死之界,跨过那条‘河流’就再也回不了三界,天渊阻止了你,所以你还有命在,祖龙之劫也没有非你不可,琉煜啊琉煜,你可以选择活下去的。”
琉煜轻轻摇头,笃定说道:“我没有我哥哥那么坚强,那么顾全大局,若是他在我之前死去,我一定活不下去,他死即我死,而我死,情劫也破了,他准能活到天长地久,为了渡厄的未来,没有我的日子,他终究会习惯的……”
时知沉默了一会儿,这个话题似乎比他们那一辈去牺牲还要沉重,毕竟那时候洪荒时代,没有繁华世界可留恋,一切需要造就,造就需要牺牲,他们便毫不犹豫去做了,视死如归。
但如今不一样了,自天渊一代起恩怨是非不休,全是因情、欲、权、责所起,但是牺牲精神已不常见,这孩子与歧煊情字当头,责任在身,很快要生死分离,故而沉重。
琉煜又抬步要走,时知却转了话题,说出了一件事。
“你身上有一个诅咒,我看出来是曐明给你下的,看痕迹不久,应该是他死前所为。”
琉煜想起魔神死前的那一眼,原来是这样……
他笑出了声,管他什么诅咒呢,反正自己很快会死,父君不用担心他会祸害了哥哥。时知告知诅咒,琉煜道了声谢,整个人很平静。
时知不再说什么了,拟了一封信飞去主峰。
琉煜的目光顺着那封信诀而去,自己也慢慢一步一步走出洞穴,回到大帐,他把自己关在里面,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
从虚鼎里拿出歧煊给他画的画像,一幅一幅看过,泪不受控制打湿了画像,上面的小少年到今日的琉煜,变化大到令人感叹时光的飞逝,世事无常。
琉煜不知道事情是怎么走到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歧煊亡的局面,似乎血缘这一道坎还不够严重,非得用命来隔断他们。
他真的不舍离开歧煊,不舍离开渡厄,他们的魔祟轮回计划没有完成,脚下却有个随时会覆灭渡厄的万恶力量。
没关系,这又是一场战争,琉煜愿再做一次先锋大将把大局稳定下来,剩下的路哥哥会走完的,虽然走的过程中会时常难过伤心,夜不能寐,思念流泪,但因为他是独一无二的歧煊,相信一定能完成多年宏愿。
纵渊大殿上,歧煊收到了时知的来信,动笔再次写下一份诏书,随即召集群魔,当他们的面在这份诏书上盖上玺印。
诏书封起,交由师无相保管,接过手的那一刻,老人家泪撒殿堂。
“你们记住,我死后,琉煜便是下一个渡厄之主,他坐在这帝座的一日,你们誓死效忠一日,否则就算渡厄山还在,魔族亦是危矣!”
师无相早早被搀扶了下去,这只有五日的时间旧帝与新帝交替,渡厄不知是先备着办白事还是喜事好,干脆最后什么都不动了。
歧煊做好遗嘱想见琉煜一面,哪知琉煜死活不相见,歧煊便一直站在他的帐前,昼夜不离。
他心中悲惨戚戚,却不知琉煜更甚,这一见,二人都是抱着永诀在看对方,想着对方没有自己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早早把应对的话搁在喉咙里,强逼着自己说出来的时候必须要笑,可内里是肝肠寸断啊!
到了第二天夜晚,琉煜的计划不能被打乱,于是细细地收拾了自己,掀开帐门出去。
一抬头,歧煊的笔挺站在朦胧的月光下,背在后面的手伸了出来,提着一壶酒。
琉煜笑了笑,也抬起自己的手,提着一壶酒。
二人没有交谈一句话,歧煊率先走了,琉煜跟在后面,他们往主峰而上,到了朝阳花野,寻了一块还算平整的地面,也不嫌弃泥土多葬,直径坐下。
微风一过,花香草清。
歧煊摘下一朵别进琉煜的耳边,说:“以后想我了,多看看这些花。”
“那你以后想我了,也可以多看看这些花,哦,还有晚霞。”
歧煊顿了顿,收回了他耳边的那一朵,藏进自己怀里,“我带走这一朵便够了。”
琉煜拼命忍住眼泪,抱着酒壶的手几次欲指向花野中的一朵,他想让歧煊再摘,好陪着他去世界的另一端,却是作罢。
话多了,动作乱了,眼神过了都会引起怀疑,有个太聪明的哥哥真是头疼,但也是最后一次了。
琉煜把酒开封,豪气道:“来,我们兄弟俩走一个!”
歧煊也开了酒壶,与他的撞了撞,二人仰首痛饮,直到月沉朝起。
琉煜微醺靠在歧煊肩上,吹着凉凉的花野清风,歧煊直视山头那边的朝阳,小心翼翼问了一句:“琉煜,你对我有没有……”
你对我有没有心悦之情?
琉煜闭上眼,睡着了。
歧煊没有得到答案,也笑自己傻,明明觉得是一辈子不需要宣之于口的事,何必问呢,更何况他们还有血缘关系。
情之一字,他们到底是被命运玩弄了,只能止步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