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煜终于可以坐起身，他颓然地倚在软枕内，看着师无相呈上来的一封信，久久不接。
“君上……”师无相手都酸了。
琉煜摇摇头，师无相无法，只好放在一旁的案面上，那上面已经叠加了七八封信了，都是歧煊亲笔所写。
不需多想，信上的内容定是关怀情切，甚至还会有世俗难容的倾诉相思，琉煜一个字不敢看，看了会要他的命。
寝殿内弥漫药味，琉煜不见歧煊却允许师无相每日送药来，榻前的药碗冒着热气，他盯着盯着，总觉得那碗有一双芊芊素手会小心翼翼端起来，一勺一勺吹凉了伸到自己嘴边，好言相哄，甜食任挑。
他笑话这样的白群，说他是一个神格者，别用人间哄小孩的方式来伺候，这种时候往往是秉承‘长痛不如短痛’同样道理的原则，他会一碗饮尽，哪怕饮得太快，药汤从下巴滴落洁白的衣物上，随即立刻甩了药碗。
他又忽然想起自己有一回酒肉池林，宿醉方醒，一睁眼便瞧见她浓妆艳抹，珠钗满头，瘦小的身段穿着夸张的绫罗绸缎，顿时把他头痛吓得眼痛。
她说，奴婢以为你喜欢这样的跟在眼前。
他痛批了一顿，说她是小家碧玉，合该待字闺中绣绣花，偶尔出门上香拜拜好姻缘，奈何入了魔，但也不可与渡厄本质妖艳的女魔相比。
她又说，奴婢是衣服全旧了要做新的，管事给的份内衣料做这样式的都用完了……
他怒拍桌面，大字一签，重做！
不知几日后，她穿了一身得体的新衣裙，头上简单别了一支精致的珠花，蹦蹦跳跳到前面，问他好不好看。
匆忙瞅一眼，忙着呢，空了再看。
他在认真考量父君给的七十二峰上奏的政务，这里一份，歧煊那里也有一份，二人分工处理。
后来，再不记得白群有没有叫他看一看新衣裙和珠花，他一直没多少时候顾过她，经常嫌弃她啰嗦、胆小、顶嘴……
现在回想起来，白群再也不在了，他只能在回忆里缅怀。
“相师，你去偏欢殿给我带一样东西过来。”琉煜说。
不久后，几件衣裙整体挂在榻前，琉煜细细看了看，指着那一身白底粉花，说：“把这一套的腰带给我。”
那腰带是水粉色儿的，窄面，上下绣着简单的云边，一看就是小姑娘家家的味道，他若是没记错，当年她要他看的便是这样款的，过了太多年了，这件必定不是当年那件，但是她的品味始终如一。
“给白群在故陵的边缘设一座衣冠冢，这些衣物通通葬了。”而这一条腰带他收了起来，留作念想。
故陵里有魔神与魔后的地宫墓碑，白群小魔的衣冠冢立在边缘地区，师无相倒觉得无妨，于是应下。
跟前的药汤凉了，师无相要拿去热一热，琉煜说不用，端起来一口干了。
尔后，又趁着精神尚可，问了战后事宜，琉煜这才得知，九重天一役，毒姬死了。
师无相说毒姬被天兵斩杀，死前紧紧抱着一张人脸皮，嘴里喊着阿秦。
琉煜眼眶湿润，叹息。在九重天，丁叁月和鸣山春死了，毒姬也死了，可惜渡厄并没有建成魔祟轮回之道，让他们白白牺牲，多么令人叹惜不甘！
又过几日，歧煊的亲笔书信又被送来，他一如既往不看。
师无相却道：“今日的信乃大事件，尊上要昭告魔族，拥您登帝座，改号魔帝。”
琉煜病恹恹的脸上浮现了古怪的神色，似是惊吓，又似是不可思议，更有无可奈何的头疼。
歧煊登基多年虽是帝座者，但到底尚未改号称帝，要知道魔神这般人物才配得上一声‘帝尊’，再论歧煊在三界大战上的表现是不世之功，他来改帝号便是顺理成章的，而年岁轻少的琉煜算哪根葱。
不说以上的，明知他的身世还禅位，岂不是如了神皇所愿。
琉煜还记得，歧煊说过大战后要以‘江山为……’，最后一个字没有成功说出来，但能明白意思。
琉煜不明白，二人之间不论自己想法是什么，他们是不可能了，哥哥又何苦呢。
拒绝是最好的。
“不合适。”
师无相又道：“尊上心意已决，我等苦劝无效，君上为主，我等亦是效忠。”
琉煜怒道：“相师，你老糊涂了么！苦劝无效，便拉着所有魔祟齐齐下跪，跪个渡厄满片的，尊上能决什么！”
师无相叹息说道：“君上，老臣伴在尊上身侧多年，知道若不是为了魔祟有轮回之路这个担子，尊上或许早带着您远走高飞了。尊上对您的情，老臣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那恶天无时不刻盯着他，他连自己该有的情绪都不能有丝毫表露，这么多年来明面上说要找你出来杀了以稳固帝位，可您不知道，夜深人静时他想你的每一次都忍不住哭啊！又怕守在殿外的恶天听见一丝半毫，只能……只能咬着自己的手臂，老臣第二天秘密处理伤口，新伤加旧伤，血淋淋的掩在袖下，尊上面无表情照样上朝。”
话到一半时，琉煜也忍不住泪湿衣襟，原来哥哥手臂上的奇怪伤痕是他自己咬出来的，还是咬了几千年。
“尊上还有很多您的画像，之前一幅也没挂出来……”
“够了，别说了。”琉煜恳求地看着师无相，“相师还想我有命在，别再说了。”
“君上……”
“我和他，从一开始便不应该。那时候我极力抗拒，因为他不论如何就是‘哥哥’，现在也该让一起回到原点，因为他是‘哥哥’。”
师无相道：“但是尊上不会放弃。”
“那是他，他的想法，他的境界，不是我的，我接受不了……”
思多伤神，琉煜挥手让师无相退下，皱眉闭上双眼想歇一歇，才闭上，感觉有些不对劲。
身下的榻板似乎在震动，越来越大，越来越烈，琉煜霍然睁眼。
渡厄地震了！
这震荡的动静不小，由于赤霞殿被他用法力封闭，师无相离开后再无人伺候左右，琉煜艰难地挪动伤腿下榻，一站起来，整条腿跟没长骨头似的撑不住他的人，单腿向着一边摔了去，手下意识去扳榻栏，也忘了惯用的右手是废的。
重重着地，这下摔得狼狈，还能听见咔咔几声，估计是哪一块又裂了歪了。
殿梁塌了一处，殿内陈设砸得稀巴烂响个没完，琉煜爬也爬不起来，沉重的右侧仿佛有千斤重。
就当他以为自己会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地震要了命的时候，殿门砰一声大开，歧煊冲了进来。
“琉煜！”
在诸多阻挡后他跑到他身边，一把抱起，瞬间离开了赤霞殿，飞向高空停驻。
渡厄此次地震震幅比上一次还要大，群山皆动，宫殿倾塌，轰隆隆一片混乱中，他们仿佛听见某种野兽发出来深远咆哮。
山峰险崖裂断坠落，烟尘滚滚形成一片灰海，再看不见地势低处的任何草木和建筑，如同末世降临。
“渡厄要毁了，渡厄要毁了……”琉煜睁大双眼，心惊胆战。
歧煊脸上已经寻不见似笑非笑，凝重致极。
忽然，另一边边界位置传来骚动，二人一下明白，结界破了！
“你快去！”琉煜催道。
脚下灰烟滚滚，连一处安全放人下去的地方都没有，歧煊怎么肯，如今正是大乱之际，其他大魔无形无踪，也找不到来照顾琉煜。
正是左右为难，远处三道极光而来，停在他们面前，不是别人，正是玄字二人与江浮寒。
他们一直待在渡厄边界守着，希望能再见一见琉煜，哪知地震来了，结界一破，三人不请自入。
琉煜见到玄宸，身体僵了起来，眼下却是动荡之际，他还是赶歧煊快去处理，把他交给这三人便好，歧煊想也不想拒绝。
琉煜在三人之间来回看个遍，最后指着江浮寒，对歧煊说道：“叫他扶着我，就他了！”
歧煊想江浮寒与琉煜之间恩怨纠葛最小，他也再拖不得，便小心翼翼把人放下，江浮寒赶紧过去扶住，歧煊一晃眼已不见了人。
半空中，四人大眼看小眼，琉煜被六只眼睛看得极为不自在，干脆低着头不和他们对视，心里念叨着哥哥快回来，赶他们出去。
玄宸欲上前查看他的伤势，却被傅辞阻止了，默默对他摇摇头，自己上前去。
“你别碰我！”琉煜像只受惊的小野兽亮出了爪子。
傅辞依旧摸了摸他的右手和右腿，皱眉道：“本来养回去了，没巩固前又裂了，这样以后就不好说了，你是不是摔了？”
琉煜不回答，玄宸怒道：“歧煊怎么照顾你的，怎么会摔了！”
“你管不着。”琉煜对着玄宸，不再是激动，而是语气沉沉。
玄宸哑口，心里一片苦涩。
他们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直到歧煊补好了结界，把剩余的事情交给悍将处理这才赶了回来，把他接过手。
琉煜一被抱起就和歧煊耳语：“叫他们走！”
歧煊颔首，却听见江浮寒说了一句：“你们看，底下的灰海起了漩涡！”
这里不是还海洋湖泊，水流漩涡是不会出现的，除非有强劲的气流卷着大量的灰土旋转形成漩涡。
要这样，底下肯定出现了什么能产生气流的东西。
歧煊与琉煜在此居住几千年，根本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这是从来都未知的，二人立刻警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