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升走后，钟敏带着那叠文件回家，坐在餐桌前细致地看到凌晨，她这晚没写稿。第二天在办公室里，听到陈悠然隔着两排工位，和人说话，她说：“这不，她也有交不出稿的时候，没啥了不起的。”
钟敏低着头，假装没听见。
曹主任特地出来催她，“上午能出来么？抓紧点儿时间。”
“能出来。”她点头，目光还在电脑屏幕上。
曹主任没再说什么，只看了看她屏幕上的文字。过了一会儿，在微信上问她：昨天小叶没去，你怎么没跟我说，说了我可以帮你再抽调个人过去。
她没多想，打字回复他：不要紧，可以盯下来。
他还在啰嗦：下次有困难，要跟我说，你说了，我肯定想办法解决，实在没人，我自己过去也可以。
她争分夺秒地敲字：好的，谢谢领导。
曹主任坐在办公桌前，微怔了一会儿，她真是客套……他想，她怎么一直这么客套！
中午，报社的食堂推出新菜色，曹主任张罗大家不要叫外卖，一起去捧场，所以齐齐坐了一大桌。“钟敏来，坐我旁边。”他这时拿出大家长的作派，伸手又把老金也叫过来，办公室的元老都挨着他坐。
钟敏只好坐在他右手边，顺便聊聊近期从民政局接到大一个新项目，配合九月重阳节的养老主题活动，包括康养板块企业的白皮书整理工作。
“你明天上去开会，重点听听具体怎么开展，当然，项目经费的事，留着不要提，资料和信息带回来，改天我们一起去找陈局泡茶再聊。”曹主任偏身来，几乎擦着钟敏的耳朵，低声说。
她也只有点头答应，“好。”又见他伸长了手臂给大家布菜，新上了一盘姜母鸭，他拿里面的公筷夹了个鸭腿到她碗里。“领导我自己来、自己来。”她赶着回应。
好在他也同时夹给旁边的老金和别的同事，不显得特别突兀。
饭桌上大家聊天开玩笑的声音渐渐大起来，气氛热烈。又上了一碗黑蒜排骨汤，钟敏有眼力见儿，先伸手帮领导装汤，礼尚往来，做人得体又周全。曹主任笑了，“我来我来，应该我为女士服务。”
他接着，果然为女士服务起来，只不过专为她一个人。钟敏低头一瞬，余光里看到他用自己的筷子夹一块儿清蒸鲈鱼来，“吃鱼。”他说。
她……只有低头喝汤。
他接着，又送来一筷子闽南醋肉，“这个好，炸的很透。”他说。
饭桌上正讨论某地区文旅乱象，说把风景区用挡板围起来，不准游客随意游览的事。悠然高谈阔论，“穷山恶水出刁民，向来都是这样，经济基础决定一起。你们看看，这不就是赤裸裸的，想钱想疯了！”她越说越找到感觉，放下手里的汤匙，提高了声量：“这种地方的人就是又穷又蠢，还好现在自媒体力量强大，爆出来，大家都别去，省得让他们得逞。而且，这种现象可不止是一个地区，在个体身上也是一样的，穷生奸计，一个人如果太想谋利，什么昏招都想得出来，面目可憎。”她忙着表达，朝钟敏和曹主任这边扫过一眼，“我最讨厌这样的人。”
“小陈真是年轻人，嫉恶如仇的劲头很足，这点提出表扬，有锐气！”曹主任听得出弦外之音，他放下筷子，中庸地点评：“不过，事情都要辩证地看待，太偏激了不好，许多事的成因很复杂，尤其咱们做媒体工作的，还是要多一点客观和克制。”
“可我觉得，是非对错、青红皂白，总是清楚的，不用欲盖弥彰吧，做人还是得有态度！，是吧，主任？”悠然带着点大义凛然的口气，拨乱反正的气魄。
钟敏扶着汤碗，沉默。她知道，她是那个“穷生奸计”的主人公，不配开口为自己说什么，唯有沉默。她同时看到悠然旁边的几个女孩子，悄悄向她竖起大拇指，“真勇！厉害！我的嘴替！”
这场义愤填膺的号口，倒是给她了个吃不下饭的台阶，她碗里堆着曹主任陆续夹来的菜，没动，只喝了点汤，情有可原。
一顿午饭吃到最后，七嘴八舌许多人发言，钟敏也顺势不再开口说话。曹主任最后看了看她起身的背影，用悲天悯人的眼神。
这天午后高温闷热，办公室中央空调发出持续不断地闷哼的运行声。“哎，咱们喝奶茶吧，我请！”悠然站起来招呼，“你们想喝哪家？”
小年轻们说了几个品牌，挑定了一家，悠然把链接发到工作群里，特地回头来：“快，大家都点啊，钟姐，你也来一杯，别总搞特殊化，这家的芋泥波波冰是招牌，推荐给你。”
钟敏正起身，把笔记本塞进包里。“我下午去软三，马上就走。你们喝，帮主任点一杯，就芋泥波波冰吧。”她着意给悠然建个意，说完匆匆背着包走了。
软件园三期汇聚了软件信息的众多企业，下午在管理中心的小礼堂，有一场创新发布会。因为天气太热，她提前申请了派车，开车的刘师傅对软三的道路不熟，找停车位，绕了好几圈，好容易在金砖展厅门前停下来。
她下车和刘师傅交代返程的时间、地点，身后徐徐开进来一辆红色特斯拉，比平常道路上看到的要大很多，非常流畅地倒车，停在几辆车外的树荫下。
因为司机刘师傅是新招进来的，钟敏描述了半天小礼堂的位置，他还是一脸糊涂，只好俯身在车窗上，拿手里的纸笔给他画个示意图出来。她画图的功夫，身后有人走过，一个女人的声音：“哎，帮我把太阳伞拿下来。”
“奥。”男人回应。
她隐约觉得耳熟，从刘师傅头侧望出去，看到文升探身进车里拿阳伞的声音，她认得。他拿好东西又快步跟出去，路边女人嗓音略粗但带着股特有的撒娇腔调催他：“快点儿老公。”
他们从她背后经过，钟敏抬头时，文升似乎留意到什么，他边走，边转头来找，白晃晃的午后日光里，只这一个人，和他的方向相反，急匆匆正边走边给自己带上媒体证。他马上认出了是谁！
文升是陪洪云来见朋友的，一个做美容仪的经销商，说是有新设备，请洪总来体验。洪云最近和几个要好的闺蜜正闹别扭，没法呼朋引伴，她是最怕孤单的人，便勒令老公作陪。
洪云在体验的过程中，文升陪的百无聊赖，他站在37楼的窗边，往下看，园区各样建筑的屋顶，猜测哪栋楼里在正在举办大活动。
洪云在变美和永葆青春上的兴趣，真是隆重又绵长。让人眼花撩轮的新品尝试和体验，一直忙到下午五点多钟。文升坐在窗边打了好几通工作电话，顺便又开了个线上碰头会。洪云才慢悠悠从里面走出来。
“走吧，老公。”她心满意足地笑着，“哎，你看我皮肤怎么样？是不是又亮又通透。”
亮和通透，在文升的知识体系里，是需要对比的，这样单纯的评价毫无依据。不过他习惯了，左右端详了一会儿，点头，“是新产品，功效挺明显的。”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洪云马上点头：“所以我已经订了，先要两台，放在门店推广。”说到这儿，她忽然想起来，边走边叮嘱：“哎，我跟你说，如果苏丽莎打电话问你什么美容院的事儿，你就说不知道，你可别给我瞎说。”
他马上点头，防火防盗防闺蜜，他清楚，“嗯，她哪会问我，问我还不如直接问你。”
洪云想想，没错，她在这几重关系里向来下手快准狠，从不拖泥带水，所以脸上依旧满意地笑着，想说回家路上转道去灌口镇买个海山排来换换口味，还没开口，文升电话响了。
“嗯，是么？孙总怎么会呢？”他边走边皱起了眉头。
一直到开车出了软件园三期的闸口，他电话还没讲完。洪云也听出点头绪来，孙磊是负责上游供应链的，是大哥的中学同学，在明优干了快五年，属于自己人，年终尾牙，老董事长会请到家里吃饭的人。这回不仅是在财务上有问题，还搞了供应商的女秘书……
“怎么？姓孙的把人肚子搞大了？”洪云等文升一挂了电话，马上接口问，她只关心最有意思的部分。
文升点点头，“我先送你回家，然后得回公司一趟，大哥去新加坡了，这个事儿先别让老爸知道，我了解清楚再说。”
“这个狗男人，又秃又胖的还玩这一出，真是看不出来。行，你去吧，老爸最近正关心大嫂生孩子的事儿，他没空。”
所以文升这晚只是回公司办公室坐了坐，翻了翻供应链中心的财务报表，时间差不多就离开了。其实孙磊的事儿，来龙去脉，他心里有数。
夏夜闷热，11点多终于开始电闪雷鸣地开始下起暴雨，像两口子吵架，歇斯底里大喊大叫，终于吵完了，女人哗哗哭出瓢泼的眼泪。
雨太大了，文升随身带了把雨伞，撑着走在暴雨里。这晚天气虽不好，时机却很对，他走过来时，远远正看见静静下车，还好是看背影，如果看正面，他未必认得出。
他停在巷子口，等着，她穿着高跟鞋从他面前经过，浓妆，一阵酒气混着香水味儿。静静完全没留意到他，可能在她眼里，路边的男人是另一个物种，不值得多看一眼。
文升只好跟进两步，叫她，“静静。”
她喝多了酒，昏沉沉的后脑，一时没听清，隔了两秒，像忽然被什么扎了一针，转头来抬起了伞沿，“文叔？！”满是惊讶和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