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表白
且行且止2024-02-19 09:273,250

   文升没有想要搞突然袭击的意思,只是不想在陈述事实时听到狡辩,如今这样见一面,实在省了好多口舌,事实胜于雄辩。“走吧,上去说。”他提示她,朝她住的那栋民房看了看。

    

   不好站在路口,钟敏说得对,人多眼杂。

    

   雨声莽莽,他们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巷子里,经过裁缝铺的后院。他余光带过,后院没开门,也没有人。他脚步没停,左拐一道,直走。文升从小就记忆里超群,去过一次的地方,无论多弯弯绕绕,都能准确标识在脑海里。

    

   他走在前面。

    

   走到407门前,他偏身让到一边,同时把雨伞靠在墙根。

    

   静静一路无声,她低着头,手上唯有钥匙和小挂件的碰撞声,像是潜心在开门这件事上。及至进了房间,也还是抿着嘴角,瘦削的脸庞,凝固住的表情,与上次文升来时的热络与雀跃,冰火两极。

    

   这间房里添置了一张小沙发,文升一进来,顺势坐下了,静静没坐,垂手站在他跟前。

    

   这气氛像是家长要审讯犯了错的孩子。他想想不对,又自觉站起来,这时才看清静静化了妆的脸,着实陌生,从前看着她怯生生的喊他“文叔”,声音都是幽微的,穿着身发灰的旧衣服,带他去村里的家,红砖房,泥地,低矮破落。

    

   “我打电话找过你们院领导,了解了一些你在学校的真实情况;另外,考试成绩的结果也和你给我看的不一样。”他尽量和缓:“你给我看的成绩单,是做过修改的吧?”

    

   他盯着她眼睛说,她倒是抬着头,挺着胸的,从前那个生涩的怯懦女孩儿隐去了,只剩一圈妩媚的轮廓在。

    

   她没有声响。

    

   文升只好接着,目光略在她身上过了一遍,“你这份夜场的工作,做了好几个月,怎么样,挣到钱了么?其实,如果是你妈妈治病的钱不够,我答应过会帮你想办法……”

    

   他说到这儿,被她忽然开口打断了,“文叔,我不要你的钱!”

    

   她这话说的声气不大,却温和有力,像绢花里镶着根钢丝。

    

   他们面对面,互相直视着。

    

   文升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借这一两秒的空档,脑子浮起钟敏之前说的的几种可能性,她说:“也可能姑娘要强,不肯一直接受你的资助……”

    

   他还没想完,静静开口,推翻了他的设想。

    

   “文叔,我感谢你给我钱,让我有书读,我们全家都感谢你,”她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脸,“可是如果读书是为了将来能多挣钱,改变贫穷的生活,我现在就开始挣钱,努力多挣钱,挣很多钱,我觉得更好,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文升看着眼前这个刚满20岁的姑娘,眼神降了一个度,“多挣钱!”他重复着她的话,微微抬了抬下巴,语重心长:“静静,供你读书确实是为了改变贫穷的生活,但其实改变贫穷生活的道路和办法有很多,读书才能选一条正确的路走,这才是资助你的原因,你能明白么?”

    

   “无论哪条路,最终都是要赚钱的,像我这种情况,读不读书,也改变不了什么。文叔,你从前家里也穷过,你知道缺钱的滋味吧,我现在上班,一晚上能挣到我妈半年的收入;我也可以像我同学一样去吃麦当劳、肯德基;我买漂亮衣服穿,我穿上比她们好看;出门再也不用省公交车钱;我以后还可以把我妈接来,跟着我过;我……”她还想列举更多,有钱以后的美好生活。

    

   文升打断她,他不用再听下去了,她尝到了金钱的滋味,尤其是快钱的滋味,在这么困窘这么年轻的时候,再提好好读书的事,实在是个笑话了,“静静,我记得我当时说明过,无论是明优的奖学金还是我额外提供的资助,都是基于你认真上学的前提。”

    

   静静听懂了他的意思,但她也有自己的意思要表达:“文叔,我知道,我成绩太差了,配不上你们的奖学金和你给我的帮助,我其实一直想跟你说明白,只是没找到机会,我不是故意撒谎骗你,是我妈突然要做手术,治病的一大笔钱我实在拿不出来,才想拖一拖再说。”她说到这儿,柔美的眼角涌出无尽泪水来,“文叔,你相信我。我一直想找一天,请你来吃饭,我做家乡菜给你,然后把该说明的都说明,想告诉你,我能自己养活自己了,我不要你的钱了。”

    

   她说的好好的,说到最后几句话,情不自禁上前半步,伸手抓着他手臂。

    

   文升被她抓着,觉出点异样来,抬手想抽出手臂,她手指纤细却有力,牢牢箍着,他一时没挣脱。“静静!”他低头沉声,带着震慑的意味。

    

   “文叔,我有能力自己挣钱,以后也能挣很多钱,不用非得读书。以后,我们也不是资助的关系。”她仰着脸,带泪的眼神里坚毅起来,仿佛要发誓赌咒,说这世上最重要最庄严的话,“文叔,我喜欢你,我就可以喜欢你了,我喜欢你,我就能告诉你了,我真的喜欢你!”

    

   这房间是朝北的半间,不通透,关着门窗,异常闷热,连窗外暴雨停了,他们都没察觉。

    

   文升不敢相信耳朵听到了什么,这么个小姑娘,和他女儿嘉怡差不了几岁,身量个头都差不多,他从来都是看孩子的心态看她,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在几分钟前,他还在心里惋惜,好好的一个年轻人,走歪了路,也许一辈子都掰不回来了。

    

   这时,他断然甩开被她抓着的手臂,厉声提醒她:“戴静静!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她上前一步,还想抓住什么,被他偏身让开了,她眼泪马上淌下来,委屈到心里的声音:“文叔,我是真的,真的喜欢你,从我高中的时候就喜欢你,喜欢了四年了。我不求什么,只是想告诉你,想让你知道,我知道你结婚了,有家有孩子。我没想做什么,你让我我看看你就行了,真的!”

    

   她如泣如诉地,强调着真情。不合时宜的真情,同不合时宜的人一样,存在即是痛苦。

    

   文升退开一步,余光看了看房门,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不能说重,也不能说轻,他斟酌着:“行了,这些话你不要再说,也不要再提,我们之间没有这样的事。现在的情况,资助关系一定会终止,无论是我还是公司。从今以后,请你不要再联系,所有的事到今晚为止,你听懂了么?”

    

   静静哭的很美,梨花带雨,只是流了两条晶亮的鼻涕水出来,破坏了美感,她听着他说的话,听得很明白,心里也明白,就是因为明白,才绝望,才不肯明白,“文叔,”她忽然止住了眼泪,“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夜场上班,不干净。我没有做小姐,我只是唱歌和陪酒,我不出卖身体。你不信,你可以去问,问小夜洲的老板,问其他人,我从不跟男人出去,真的!”

    

   文升沉着脸,不意多言,转身往门口去,被静静一个健步挡住,她执拗着通红的眼睛,两手拉开套在身上的格子衬衫,露出细肩带的短裙,用力扯开肩带,“不信,你看你看,你来验,你现在就验!”她脱着衣服,露出一侧胸贴。

    

   文升抬手,极大的力道,像老子教训儿子的气势,一巴掌的力度,掌锋凌厉,直扑在静静左脸上,她愕住,本能地缩起脖子闭紧了眼睛。

    

   那一掌却没落下来,停在她耳边。

    

   她半裸着上身,听见他拉开房门,快速地脚步,下楼的“咚咚”声。

    

   不知隔了多久,她还站在那门边,像被施了法,定身法,不动不摇木头人的法。

    

   文升匆匆下楼,一步两级台阶,直拐出小道。

    

   一阵夜风吹过,道边栽着几棵莲雾,被吹出的水滴落在他脖颈里,一阵冰凉,像烧红的烙铁忽然滴了两滴眼泪,“呲”的一声,蒸发了。

    

   他这时才顺势抬头看了看天空,暴雨后的昏蒙,路灯仿佛拢着薄纱,边走边闻到水气和泥土的味道。

    

   钟敏听了一晚上风雨声,她下午接到阿征医生的电话,上周的检查报告结果出来,他告知需要增加一种防止栓塞的药。那药不便宜,她低头算了算,对她们家来说,很贵,但如果阿征真的添了病,那治疗起来更贵。她没的选,只好付钱。

    

   晚饭后,她和阿嫲商量,“阿征晚上就别喝牛奶了,尿多,还费纸尿裤。”

    

   阿嫲摇头,“那怎么行,就这点营养,不能省。吃药的钱,咱们从别的地方抠一点出来,别从阿征那儿想主意了。”

    

   “还能从哪儿想主意,雅雯要去一趟福州,然后参加研学,多少也要给她买套新衣服,零用钱也要给一些。”

    

   “新衣服就别买了,我给她做吧,她爱穿。”阿嫲揉着太阳穴,说着自欺欺人的话,孙女早就不爱穿她做的衣服了,她知道。

    

   钟敏看着婆婆疲惫的脸,没再说话。但她同时仿佛看到,女儿要是知道阿嫲要给她做衣服穿,充满戾气和不满的脸,会发什么样的脾气,会说出什么样扎人心的话。

    

   过了午夜,暴雨停了,风歇雨住。

    

   她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叠文件纸,悄声走出了房间,穿过小区中庭,走过几棵冬青树,树叶上的雨水蹭在她睡裤上。

    

   夜深人静的好时候,是想想人生对策的时候。

    

   她开了铺子后半间的灯,局促的空间填满了灯光,更显闷热。她又去开后门,推开的一瞬,被后门口靠墙站着的人影吓了一跳,等看清,忍不住问他:“不是给你钥匙了么?”

  

继续阅读:二十三 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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