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喝酒
且行且止2024-02-21 09:303,392

   文升在后门口抽支烟,其实不只一支。他靠着墙,听到钟敏走进来的动静,她一推开门,他和她对视了一会儿。

    

   她马上明白,这是谈完了,不过,又马上转念,这是谈崩了?!

    

   他大辣辣转身,从她面前跨进屋里,拉过椅子来,坐在小方几前。

    

   倒是钟敏,在门口又站了半分钟,迎一迎风。

    

   他转头来向她示意手上的半支烟,“介意么?”

    

   她摇摇头,走进来,坐在他对面。

    

   “灯换好了?”他抬头瞟了一眼天花板。

    

   “嗯。”钟敏把那叠文件纸摊在面前,低头细看。

    

   “这么高,你自己换的?”他还抬着头,关心换灯泡的细节。

    

   她垂眸在纸面上,“用梯子。”

    

   钟敏真是闲聊终结者。她答完,他没话再说,静止了。

    

   他们各干各的,各占小方几的一角,相安无事。

    

   文升的烟抽到最后,咳了一声,像是有话要说的前奏。钟敏抬头望着他,这回她会错意了,他只是单纯咳嗽。

    

   “烟好抽么?”她盯着他手上的烟蒂问。

    

   “可以。”他跟着低头扫了一眼手上,忽然笑了一下,“来一支?”真诚的语气。

    

   她也真诚的考虑了几秒钟,在他的目光里微微摇了摇头,“不用。”

    

   他盯着她侧脸,同时余光扫了一眼她看的那叠东西,中间的几行,做了标记,“有什么要问我的?”他想,她这么认真的考虑,一定非常需要。

    

   “暂时还没有。”她诚实回答,文字没什么难懂的,她标记的点,都是她认为很难实现的部分,比如资金、改造、人工,家人的支持、自己的精力……

    

   她没有要问的,他倒是有。

    

   “你觉得,读书重要,还是挣钱重要?”他终于问。

    

   “挣钱。”她马上接口,给出了答案。

    

   “放弃读书,先挣钱呢?”

    

   “很对。”她转头来,新换的灯,一片柔光洒在她脸上。

    

   他点点头,隔了两秒,“如果你还没读完书的时候,会选择先挣钱,还是先读书?”

    

   她想了想,知道他说的是谁,但不以己度人,只以己度己,“先读书。”她不后悔,读书这件事,哪怕遇到许多困难,读了许多书也还是无力解决,但马上补充:“我只说我自己。”

    

   他又点头,“先读书,才能走好以后的路。”

    

   她不同意这说法,“以后的路很难说,人只能盯着眼前的路。先挣钱没什么不好,现在的钱现在挣,以后的书以后读。”

    

   他听着,没接话,只看她说话时,眼睛里凝着的一点跳动的光。

    

   她以为他不同意,忍不住补充,说句公道话的情怀:“你揣着钱,自然操着颗看长远的心。假如两手空空,谈明天都是不切实际。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是了,不用道德审判别人!”

    

   “我没有。”她怎么听出这个意思的,他觉得委屈,明明是觉得小姑娘不肯好好读书走正道,说出有悖伦常的话,摆明了想走捷径,“我哪有审判别人的意思!”他皱着眉,被人曲解他无所谓,被她曲解,他忍不了。

    

   被不相干的人误解,完全不用理会,毕竟他们懂个屁;但被自己的同类误解,是一定要申辩的,同类一辈子只能遇到一两个,得珍惜。

    

   “你不就是觉得,人家小姑娘不应该选择先挣钱嚒!觉得,读书比挣钱强。”钟敏不怕说白了,遮掩什么,“其实需要什么选什么,谁也不比谁强!”

    

   他听完,毫不掩饰地朝她哼了哼,但实情,他实在没法儿说出口,静静的表白,于他是段恐怖记忆,不能回想,也无从表述。

    

   钟敏看着他,鼻子眼儿里哼哼的两下,觉出点什么,她这么细微又敏锐的神经,但常常又必须保持沉默,实在很辛苦。

    

   文升自己替自己转圜,“我不是出了钱,就想控制别人人生的人。我上次不是说,这是个治愈自己的过程么,你瞧,治愈过程失败了,我有点儿失望和难过。”

    

   他说这些时,同时想到自己,其实钟敏说的没错,当年他也是很需要钱的时候,和洪云结婚,是不是人穷志短时的选择,他到今天,也不敢面对。

    

   失望和难过……钟敏停了停,这一停,就再没了表达欲,她常常失望和难过啊,这不就是生活本身嘛。但这可能只是她的生活内容本身,不是他的。

    

   文升看她收回目光,低头回到纸面上。他微微皱了皱眉,在心里反思自己说错了什么。其实也没说错什么,只是当着矮人不说矮话。

    

   门外凉风徐徐吹进来,擦着他们的鼻尖,吹过他们面前的那块桌面。

    

   钟敏知道自己是“矮人”,不用别人说,亲女儿雅雯就常说。现实里她确实是“矮人”,但精神上她不是。“你说,有钱的烦恼和缺钱的烦恼,是不是差别很大?”她只隔了一会儿,转头来问,自己打破了沉默。

    

   “不会啊,烦恼不分高低贵贱。”他实话实说。

    

   她听笑了,也对,大概只有在烦恼面前,人人才真的平等。

    

   文升见她露出笑容,也跟着笑了,“你怎么解决烦恼?”他问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她凝了一会儿神,这真是个宏大的问题,只好模糊回答:“努力,竭尽所能的努力。”她指方方面面,做人做事,做女儿做儿媳做家属做妈妈做职员……

    

   他目光专注有力,追问她:“努力什么?”

    

   她给追问的,迟疑一瞬,“努力工作、努力生活。”可即使非常努力了,还是过不好眼前的生活,她答完,也觉得气短,调开视线不看他的眼睛。

    

   文升没有再追问,他伸开手臂,在她面前做了标识的那几行字上,点了点,他眼神真好,“我们会出配套的“扶持”方案,类似供应链金融的模式,加盟费不用太多顾虑。”他其实想说,如果再怎么努力都不能改变现实困境,是该想想,努力突破界线,换个方向试试。

    

   可面对着她,他总说不出这样居高临下、说教的话,他只说:“努力往前走!”

    

   他是鼓励她别被贫穷捆住了手脚,被困难磨平了意志。她没有马上点头,似乎还在考虑中,但双眼皮的眼睛异常明亮,眼瞳里映出一整个完整的他。

    

   文升走前问她,“还有什么其他顾虑,可以直接问,不要自己想。”

    

   钟敏站起来送他,“嗯,我还要考虑看看,你下周三来么?”

    

   “来。”他说。

    

   这晚好像发生了许多事,但第二天雨过天晴,碧空如洗,又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钟敏一大早仍起来煮粥,烟熏火燎满头大汗,赶着上班,奔波在努力工作的路上,但心里好像藏这点什么,她凝神看人时,偶尔露出些微笃定的光。

    

   曹主任没看出来,他眼里,钟敏永远是副埋头干活、万事不关心的样子,他这天趁着工作汇报的档口,调侃她,“你可真是: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

    

   她也并不否认,更明白自己的现状,回他:“无力相关。”

    

   他觉出她消极,赶紧告诉她个好消息:“哎,你还记得年初写过一篇和你老家有关的报道么?两地产业经济联动主题的。”

    

   钟敏点点头,这是唯一和寿宁有关的稿子,她当然记得。

    

   “得奖了!”他一拍桌子,隔着办公桌,笑出一脸油光锃亮的笑纹来,“我已经看到消息了,估计下周公布,我特地打听了,有奖金的。”他着重说。

    

   “真的?!那太好了。”她听到奖金,坐直了腰身,脸上的欣喜是燃眉之急可解的快乐。

    

   曹主任也坐直了,和她笑脸相对。

    

   “哦,那个,感谢领导,感谢关照。”她马上后撤了一点,说起冠冕的客套话,拉开距离。

    

   “感谢什么,应该的。我说过,能帮你争取的,一定争取。”他嘴上推辞,笑纹里把她这套感谢,都收下了。其实跟他争不争取无关,但他说的心安理得。他这么多年混下来,最知道,人情往来里多的是张冠李戴,获益要紧,不必事事当真。实心实意的人最傻,顺水人情,也是情。

    

   钟敏这天回家的路上,暗自在想,其实老天也不算太坏,苦虽苦,也并不把人真的逼上绝路,隐隐有种行到水穷处的感觉,仿佛有条扼住咽喉的绳,牵在命运手里,有时紧一紧,有时松一松。

    

   还是要乐观点儿,她到家时提醒自己。进门前,用力提了提嘴角。

    

   “哎呦,真是要死,肯定是那个修裤腰的人没给钱。”阿嫲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看手机,连连抱怨:“我就是最讨厌这个微信收款,这种发明真是坑死人哦。”

    

   雅雯在旁帮着一条条翻看收款记录,摇头:“没有,阿嫲,你今天收入里没有25块钱的。那人肯定是假装扫码,最后没付款。”

    

   阿嫲听了,气得伸手锤沙发垫子。

    

   “行了,别算了。”钟敏劝她:“只当是做好事了,妈,当行善了,是吧!”阿嫲拜佛,行善积德的话,她听得进去。

    

   阿嫲听了,不捶了,改了叹息。

    

   佛家的教诲好,修来世,叫苦难里的人揣着遥远的指望往前活,高明,不简单!

    

   吃过晚饭,钟敏在卧室里给阿征做曲腿运动,然后擦身换纸尿裤。她弓着背,忙到一半,想起朝窗外看,看对面那处不大的窗口,黑着,没开灯。她想,那姑娘是上班去了吧。钟敏绕道阿征另一侧,继续弯着腰,她在心里同对面窗的姑娘说:去挣钱吧,别被那些大道理框住。读书的机会和挣钱的机会摆在一起,没有哪个更重要,以你自己的需要为准。

    

   不过钟敏想错了,对面窗的姑娘没去上班,她就在那处窗边的地板上坐着,喝了一地的酒瓶子。她原本也总喝酒,然后替人解闷儿,从不觉得酒苦。直到今天,她喝出酒里的苦味来,顺着喉咙,一直苦到心肝肺里,一呼吸,就苦得扩散开,满头满脑浑身都是。

    

   喝酒,解不了她的愁。她的愁闷太大了,要了钱,又想要人;钱易得,人难求。是喝多少酒也浇不灭的求不得!

  

继续阅读:二十四 谋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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