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就这么坐在黑暗里，边哭边喝，哭累了，停一会儿，呆着脸，看两只花脚蚊子，落在膝盖上，吸血，吸完飞走了，她伸手挠两下，坟起两个大大的红包，过了一会儿，那两只蚊子又飞回来，落在原地继续吸血……
早上五六点钟的样子，钟敏起床做早饭的时间，晨风从静静的小窗口吹进来，她躺在地板上，像一具艳尸；其实醒了，但没动。就这么一直躺到中午，她想，要不就这么一直躺下去，躺在棺材板上也是这感觉吧，冰凉坚硬。人为什么非得活着呢！吃苦也要活着，受累也要活着，贫穷也要活着，正想着，有电话打来，她懒得去听，任它叮叮当当的响。她再也接不到那个相见的人的电话了，他再也不会打来了。
静静是下午三点多钟起来的，电话响了很多遍，最后她爬起来接，老家小婶儿打来的，“你爸回来了，你妈被打的吐血，你快回来看看吧。”
她顶着一头一脸的蚊子包块儿，买了车票奔走在回家的路上。
钟敏这个周末给雅雯准备游学的装备，“妈，我真的不能换个好看的旅行箱么？”雅雯站在房门口央求。
“不能。”钟敏明确地摇头。
“妈——，求你了，给我换个新的吧。”雅雯软硬兼施的伎俩。
“那就泳衣不换了，你带旧的去。”做妈妈的，见招拆招。
“啊！那怎么行，旧的小了，我都塞不进去了。”
“所以，还是换泳衣吧。”钟敏给结论，“另外，新给你买了两套小背心，你记得要穿上，女孩子长大了，不能不穿的。”
“哦……”
阿嫲在旁坐着，看她们母女收拾东西，她插嘴：“雅雯啊，你少买套新衣服吧，我给你做身小碎花的裙子，加花边儿和……”阿嫲想说，加花边儿和小珍珠扣子，被孙女尖声打断了。
“哎呀，我不要，我都说过多少次了。阿嫲，我不穿你做的衣服，我都多大了，又不是上幼儿园，穿出去被人家笑掉大牙。”雅雯蹙着眉不耐烦，一脸嫌弃。她是当真被嘲笑过的，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女同学追着问：“你这裙子什么牌儿的？是你家老阿嫲牌的吗？哈哈哈！”那串笑声，总留在那条回家的小路上。她这辈子都不要再穿阿嫲做的衣服了，尤其是带花边的。
阿嫲被说的讪讪的，起身佯装去倒水喝。
钟敏扭头狠狠剜了雅雯一眼，低声训斥她：“你记着你今天不识货的话，以后别朝阿嫲开口要钱花。”
“哼！那是阿嫲愿意给我的，不像你，小气！”雅雯撇着嘴，怼起人来，有股彪悍尖刻的雄浑，特别是面对亲妈。
钟敏也生气，憋的满肚子火，但有时反思，雅雯不像自己也是好事，自己活的畏畏缩缩、一事无成，没什么好指点女儿的。雅雯想翻脸就翻脸，想发疯就发疯，纵情恣意，挺好。
第二天晚饭的饭桌上，雅雯又在念叨周一就要出发的事，四天三晚的省内研学路线，“龙岩可以去看南靖土楼，这么近，我还没去看过呢，德化看瓷器，还有九仙山，到时候我也要拍美美的照片回来，给雨桐她们看。”
“龙岩啊，那边的猪肉好吃、芋子包也好吃。”雅雯的话题，牵动了阿嫲年代久远的回忆，“你爸小时候，我带他去过，那时候土楼也没那么多人看，住的多挤啊，一家挨着一家，太阳都晒不到。”
“你不懂，人家是非物质文化遗产，还拍过电影呢，《云水谣》，大明星演的，你没看过。”雅雯把听说来的话挂在嘴边，“阿嫲，你去了一趟，就记得点儿吃的。”
说的阿嫲笑了，笑完，她举着筷子，停在那儿，想起了阿征小时候，蹦蹦跳跳跟在她身旁，活泼好动的样子。
这晚做的苦瓜瘦肉汤，她低头喝了一大口。
入夜，雅雯在房间里哼着大人听不懂的歌儿。钟敏看见阿嫲坐在阿征床头，念念叨叨地说话，说了好久。在说什么，她没细听，也许在说当年去龙岩游玩的旧事。
阿征刚出事那会儿，阿嫲是每晚都坐在床头和他说话，仿佛说多了他能坐起来回应她，后来渐渐少了，从去年开始，她不说了，也许是该说的话说尽了，也许是累了。
阿嫲坐在床头说完话，抬手摸了摸阿征的头，钟敏拿电推子给他推的寸头，一根根扎手。她知道，他再也不会坐起来了。
钟敏端了擦身的热水进来，她才起身，帮着把床摇高。
“妈，新添的药，每天晚上吃一次，我已经分好了。”钟敏朝床头柜上努努嘴，虽然晚上喂药多数是她来，但也说明一下，省得出问题。
阿嫲点点头，“好，知道了。”她同时帮着解衣扣、翻身，偶尔抬眼，看到钟敏脖子里的汗珠，一颗接一颗，滚进圆领衫的领口里。她又垂下了眼皮。
雅雯周一出发时，刚好有位研学团的带队老师，也从厦门走，顺路带上她。钟敏和阿嫲送她上车，看着她雀跃的表情，兴奋地朝她们挥挥手，小鸟儿一样钻进车里。
车子开远，钟敏忽然感慨，“妈，你看，她多开心！”
“那能不开心么？穿的漂漂亮亮，老师带着去玩，换谁都开心。”阿嫲背着手，往缝纫铺子去。她走到一半，回头，看见钟敏还在那儿站着。
雅雯一走，这家里忽然空落下来，虽然只是少了一个人，但像是空出许多地方。
钟敏晚上坐在餐桌前，开着电脑查资料，才发现，她和阿嫲都是不爱说话的人，原来这家里，只有女儿一个人，是说个不停的。可是早几年，她还和家里的弟弟抱怨过，摊上个嘴碎的婆婆，话真多，嗓门儿还大，专爱指指点点、唠叨个没完。
现在她拥有了一个温柔话少的婆婆……
钟敏盯着电脑屏幕的黑色边框，发了一会儿呆，她在想，人生处境重塑了人的性格，所以总听人说，我就这性格。其实是个借口，你是不是这性格，全然看你的人生处境如何。要是人生迎面捶你一拳，你啥性格也没了！一开口，只能看见被捶掉的牙。
她想到这儿，马上调开了视线，想点儿有用的吧！她提醒自己。
可惜这世上，有用的东西特别少。
周三晚上，钟敏打了热水来，给阿征洗头，天气热，每周增加一次洗头。阿嫲在旁帮忙，等洗完，她拧了一把毛巾，给阿征擦脸，顺便把今天从庙里求来的符，塞在他枕头下面。
“你也放一个。”阿嫲递到钟敏面前，黄色的符纸，显得单薄脆弱。虽然知道儿媳不信这些，但还是多求了一个。
“哦。”钟敏腾出一只手来接着，随手想塞在围裙口袋里，想想，没这么做。她绕过床头，依样塞在自己枕头下面。
这符纸上没有字，只画了一棵梧桐树，树下一对鸳鸯鸟，画的太粗糙，其实看不出是什么鸟。阿嫲求回来，觉得是夫妻和睦的意思，哪怕眼下，家里这对“鸳鸯”的和睦无从谈起，她更觉得，夫妻要紧。究竟怎么个要紧法儿，她眼神浑浊，穿针都困难了，说不清。
说不清，是她不肯说，心里明白着呢。是夫妻要紧么？形同虚设的夫妻有什么要紧的，是儿媳这个劳动力要紧。可本来就是，阿征的车祸，都是因为她，她活该一辈子伺候他，活该！
阿嫲耷拉着眼皮，视线里是钟敏端着脸盆从她面前经过的腿，细细的小腿，细细的脚腕。她沉默着，没言声儿。
把阿征撞瘫痪的车，是钟敏开的么？不是！可就是要怪她，横竖得找个人来归咎，来怪罪，肇事者逃掉了，钟敏逃不掉，就近算在她头上。苦难太苦了，必须有个人来承担。
这很合理！阿嫲垂着头走了，她最近习惯早睡，睡迟了，头疼。
钟敏本想等十点钟，下楼去铺子等文升。但九点半一过，她就去了，实在有话要说。
阿嫲在阳台上，没睡沉，被开门的动静吵醒了，迷迷糊糊：“铺子我关好了。”她翻身过来说。
“哦，我再去看一眼。”钟敏了了回复。
她轻声关门，阿嫲又翻了个身。
文升是隔了几分钟到的，钟敏烧的水刚开。“我发了配套金融的方案初稿给你，基本框架是这样，细节可能会有变动，你可以先看。”他边坐下边说。
“嗯，我看了，但其实我的困难，不只是钱。”钟敏抬头来说。
文升只管盯着小茶盘，心里为她能说出这句话而开怀，直面困难是解决困难的第一步，尤其是深陷困境里的人。“说说看。”他鼓励的语气。
“我做好眼前这份工作，养活眼前这几个人，就已经用尽全力了。”她描述自己的境况，清醒又准确。
“你不给现在的局面增加变量，就不可能有变化和提升。”他毫不掩饰，抬手自己动手泡茶，嫌她手脚太慢。
“我测算了一版成本和回本周期，觉得太长了，而且如果有什么差池，风险也太大。”她把涂涂画画的一张纸，推到他面前。
他低头扫了一眼，“风险，是盈利的代价之一。”
“我这种情况，拿什么承担风险？”她悲观。
“拿勇气！”他分茶给她，把茶盅，推到她面前。
她盯着他轻描淡写的脸，在心里不能避免的觉得，这是有钱人的从容，有钱人的勇气特别多，多的轻而易举，多的信手拈来。
“你不用觉得，我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说的是事实，你认真想想。”文升端杯喝茶，吹了吹沸腾的蒸汽，透过她眼睛，听得到她腹诽的声音。“有这份勇气，才有解绑的可能，没有，只能一切照旧。你想照旧，还是想奋力解绑一次。”
钟敏和他想的不一样，她在想，匹夫之勇还是谋定而后动。
文升仿佛在她心里装了个窃听器，他摇头感叹：“没有谋定后动，只有奋力一搏。”隔了几秒，他补充给她听：“眼前的困难是困难，心里的困难是更大的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