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前的茶盅，冒着虚虚的热气。
“哎，离这里最近的，宝龙一城店，你不去看看？”他提醒，“看看店铺陈列、分区、装修情况，虽然商圈店和形象店的规格比较高一些，但起码有个感性认识。”
“我看过了，”钟敏低头喝茶，她说认真考虑，是真的，“上周在万象城跑现场，顺便还看了那边的。”
“怎么样？”他想听听她的说法。
她摇头：“不知道，从没做过，也没想过怎么做，心里全是不确定。”
她说的这么真，他笑了：“不用望洋兴叹，前怕狼后怕虎才是最大的问题。你有亟待解决的现实困难，这是最好的原动力。”他接着想说，你还有我，帮你提供信息和其他支持，更不用过分畏难了。
不过，他停在这儿，没把话说尽。
钟敏因为心里的不确定，还有很多细枝末节要问，所以逐条开口。文升欠身过去，一一解释，同时拿她带来的铅笔，画给她看。
说到最后，他低着头，沉吟了一会儿，把她测算成本的那几行，数字一一校准一遍，推回给她：“这样，是不是有信心多了。”
她垂眸看着，有些犹疑：“如果真的能……”
“事在人为！”他搁下笔，说。
小方几上，一壶开水刚好倒完。
文升向后在小椅子里靠了靠，不敢很用力，怕这小椅子散架。“我下周三不来。”他来的路上提醒自己，别忘了说，跟着解释：“回老家一趟。”
“哦。”她点点头，没说什么。其实下周三她也不在，曹主任昨天把领奖的通知转给她，“优秀联络人”的新闻工作者座谈会下周三召开，在县城最好的酒店，她心里做好了计划，打算去领奖，顺便回村里看看父母。
她也是有父母的人，可她很少回娘家。只在这后院门口迎风坐着的时候，想一想老家南墙边，那棵老柳树，如今绿柳如茵的样子。刚结婚那几年，工作的势头很好，她和阿征商量过，以后条件允许，要把自己的爸妈接到厦门来住。她是家里读书成绩最好的孩子，虽然生在乡村，也没有被重男轻女的思想耽误，父母尽力供她念了大学。反而弟弟成绩差，高中没读完，就近找了个事儿做。她因此，责任感很强，一直知道，自己是家里的顶梁柱。
现在，她成了婆家的顶梁柱，再也没有余力管娘家的事了。无尽的自责和愧疚，藏在她一筹莫展的眼神背后。
钟敏在雅雯研学回来的那天晚上，和婆婆说，要回去一趟，“我正好出差去寿宁，周三去参加座谈会，下午抽个空，回家看看。”
阿嫲刚听雅雯说完在德化爬山的趣事，咧开的嘴还没合上，顺着点头：“哦，去几天啊？好几个晚上？”
“就一晚上，周三上午去，周四下午回来，很快的。”钟敏抬手给雅雯盛冬瓜汤，孩子不爱喝汤，除非给她装好，端到嘴边。
阿嫲筷子挑着两根空心菜，来回拨弄，先叹了口气，“你妈很久没上来了，阿征出了事，他们就没怎么来过，说起来，亲家之间都不走动了。”
是抱怨和埋怨的话，钟敏听得出来，假装没听懂，“家里新承包了鱼塘，小辉忙不过来，我爸妈都脱不开身。”她同时也感慨，“这几年，我回去的少，也帮不上忙，连回家的路都快不记得了。”
她也有怨气，阿嫲听出来了，低头吃饭，不语，饭桌上只剩一阵筷子碰到碗边的声音。
饭后，雅雯自己在整理箱子，带着旅行回来的满足。钟敏给阿征胃药，拿吸管杯，喂药是不关房门的，不像其他护理程序，擦身和包尿布，防着女儿进来，她和阿嫲说好了，都要关上房门。
不过雅雯也不怎么进主卧来，有事没事都站在主卧门口说话，不越雷池半步的意思，不知道是因为女孩儿长大了，还是因为别的。钟敏不肯往坏处想。
这时候，雅雯主动走进来了，“妈，我给你带了小礼物，你看。”她说着，把个四方的纸盒递过来。
礼物？！钟敏吃惊的眼神，手上吸管杯还举着，“什么礼物？”她问，其实心里疑惑，给雅雯的零花钱很少，以她的花钱习惯，不会有富余的钱买礼物的。
“你自己拆开看。”雅雯的眼睛里绽放着彩色的光，毫无保留地笑着。
钟敏这时在想起，给阿征喂的水太多了，赶紧撤走了吸管杯，顺手拿小毛巾替他掩了掩嘴角。她做这些时，没特别留心，但还是不自主地看了一眼雅雯的目光，她偏身站着，视线没有在爸爸身上停留过。
钟敏打开四方的纸盒，是一只色彩艳丽的小花瓶，陶瓷的，奔放的配色，不是她喜欢的内敛色调，但附和雅雯的审美。“非常漂亮。”她称赞说。
“妈，是B级品，很便宜的，不贵。在德化买的。”雅雯依旧偏身，满眼眶的笑意，像个忽然长大的孩子。
这话让钟敏听了，心头被揪了一把，她点点头，没说出回应话来。
“你给阿嫲准备了么？”她走出来时，悄悄问。
雅雯点头，也悄悄回答：“一个喝水的大杯子，我放在她枕头边了，等会儿她上床就能看见。”
钟敏含笑看了看在阳台上收衣服的婆婆，抬手揉揉雅雯的头，觉得她的卷发很蓬松，又柔软，像她的心肠一样。
文升这次是借老家舅舅过七十大寿的机会，顺便回去谈点儿事情。他有个发小，在做农产品加工的生意，对明优公司来说，是很好的原材料供应商，他早先联系过几次，当时因为供应链管理的大权一直被洪锋拿在手里，各方利益割据，很难有变化。他的想法在大舅哥眼里，不值一提。这次孙副总终于露了马脚，是时候更新换代了。
洪家的企业，不管做多大，都是姓洪的，老董事长虽然对外不大出面了，但“垂帘听政”是常有的事。文升是聪明人，明白这里面的意思，商人信儿子，情有可原。做女婿的，任劳任怨，替大舅哥作嫁衣裳，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天，他站在书房窗口，朝外看着，楼下院子里增加里灯盏和桌椅，洪云今天请朋友来喝晚茶， 是她一起学佛的女性朋友。花园辟出一角，布置了东南亚风情，色彩艳丽的细纱虚虚拢拢、飘飘荡荡，烛台、藤编的蒲团，焚香、静心的钵盂摆在桌台上。每一样都是精心设计，洪云心诚，东西都是泰国空运回来的，讲究原汁原味，也讲究人无我有。和普通老太太初一、十五吃素拜佛，完全不同。
“一会儿你就别下来了，我们讲经，你听不懂。”洪云交代说，她今天特地穿了细棉麻的连衣裙，通身素色，又觉得寡淡，专程露着光滑圆润的肩头和狭长领口里的半颗胸，也是泰国原装。
文升点点头，趁着她兴致高的时候，商量：“我周三回一趟寿宁，舅舅过寿，顺便带嘉怡一起热闹热闹，乡下走走。”
洪云正在镜子前端详自己，一顿：“嘉怡没空啊，我这两天和小董老师商量，安排她去新加坡研学，快的话，下周三出发。”她边说，边抬手把领口扯开些，顺便挺了挺胸。没等文升回应，就匆匆下楼去了。
他望着她素衣长裙，翩然而去的背影儿，有种云淡风轻的隽永和美感，如果不看正面的话。
以后关于带嘉怡回寿宁的话，还是不要再提了。他在心里暗自做了这样的决定。
文升回老家，习惯开车，虽然路程不近，但他享受开车在高速上的过程，纵览风光，又方向在手的感觉。
他车子开进县城的时候，钟敏在东旭酒店的二楼参加座谈会，上台领了奖，刚坐下，就收到文升微信发来的照片，是酒店一楼的桁架照片，上面写着：两地联动，优秀新闻工作者颁奖大会的字样。
他的意思，是家乡和厦门的关联，发给她看。他接着发文字过来问：你看，有你们报社么？
钟敏这时坐在嘉宾席上，垂眸看了一眼。她抿着嘴角，没回复。其实是因为马上有一段获奖代表发言，她正在等主持人cue流程。
曹主任事先告知了大会程序，委婉提醒她：“现场有视频团队，你代表咱们单位出席，还是需要在着装和形象上多注意一下。”
她点点头，今天特地画了淡妆上台，用那套放了好几年，已经过了期的彩妆。她从前也爱过美的。
她的获奖感言提前写好的，不长的一段文字，给领导审过，略改了几个用词。钟敏在台上脱稿，洋洋洒洒，水晶吊灯的光，倒映在她眼睛里。在这个领域里她自信又自然，信手而来，带着对职业和家乡的无限诚意。
只是讲到快结尾时，她抬眸顿了一瞬，视线凝滞半秒，会场中门走进来一个人，高大挺拔身形，她眼熟，特别是他站着一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