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无援
且行且止2024-02-29 18:283,790

   文升本来没有想要进会场看看,和他关系不大,但约好的发小阿榜临时被事情绊住,索性改约一起吃午饭,他平白空出一块时间来。

    

   他所以信步走上来,想拍一张大会现场的照片,传给“业内人士”钟敏。

    

   没想到一走进来,就看到了“业内人士”本人。

    

   钟敏发言最后几句话,同他隔着人群遥遥一望。

    

   把他看笑了,笑自己走进来的巧,也笑台上发言的人,拒人千里,还被抓了现行。

    

   钟敏在一片掌声里,坐回前排的嘉宾席,马上低头发微信给他:你怎么进来的? 她其实是疑惑,大会参与需要邀请函,他这么闲庭信步、旁若无人地走进来。

    

   文升在后排拣了个空座位坐下,慢悠悠回复:这儿又不是固若金汤,干嘛进不来?他没告诉她,他是这家酒店的股东之一,只是不参与日常经营而已。

    

   他等了一会儿,见她没回复,又接着问:你回来领奖,咱们行程重合,怎么不说一声。这种颁奖大会都是提前定好的,不可能临时通知你!

    

   她这种见外的做法,就非得他这样不见外的咄咄逼人,才能打破。

    

   钟敏耳朵里听着主持人慷慨激昂的结尾陈词,一边扫了一眼手机屏幕,心想,这人真是,一点儿中年人的宽容之心也没有,不给人留点儿回旋的余地。所以手指敲字:各有安排,省得彼此麻烦。

    

   怎么会麻烦呢,她可真怕麻烦!人活着,天然带着社群属性,哪有不互相麻烦的。文升皱了皱眉,打字给她:现在不麻烦吧,中午一起吃饭。

    

   他的文字刚发出去,台上的主持人就宣布颁奖大会结束,同时提示,获奖人员移步二楼文华厅用餐。

    

   钟敏跟着人群起身,顺便回头来找他,朝他耸了耸肩,表示:说了吧,各有安排,不必彼此麻烦!

    

   他也站起来,脸上表情如常,微微朝她扬了扬下巴。

    

   这世道,怕麻烦是很难成事的,做成一件事,就是不断解决错综复杂的麻烦的过程。文升边走出会场,边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要提醒她一下。

    

   他想法很好,但没想周全,她不是畏惧面对困难,是困难太多了,应接不暇。

    

   酒店的文华厅不大,两个圆桌的空间。钟敏刚落座不久,就看到风风火火走进来的曹主任。

    

   他背着双肩包,脚步没停,并没马上找钟敏,先和老朋友打招呼:“周社长,好久不见,我紧赶慢紧,还好赶上了。”

    

   钟敏看着他和周社长熟稔握手寒暄,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果然,她要走时,被曹主任拉着手,“等会儿吧,不急,等会儿让老周派车,送你下去,你家是在哪个村?”

    

   “不用了,我约好了车的,不用麻烦周社长。”钟敏被捉着手指,不好当面挣脱,忍耐着,脚步没停,走出包间。她提前和曹主任通过气儿,下午的座谈会不参加,抽个空回家一趟,他原本答应的好好的。

    

   “哎,不急不急,咱们先去泡茶,这儿的茶室环境很好,别看我们是小地方,我已经开好了,交代人烧水呢,喝了茶再走。”周社长场面上来往惯的人,跟出来张罗,陪着站在二楼落地窗前。

    

   “那喝了茶再走,盛情难却。”曹主任挨着钟敏站着,衣袖相互遮掩着,另一只手上拈着烟,满面红光。

    

   “我约了车,一会儿就到,实在不好等,改天和周社长喝茶吧,还有机会的。”钟敏垂着右手,欲盖弥彰,假装旁人看不到。

    

   “那行,我陪你等会儿吧,你车到了,我上来和老周喝茶。”曹主任一幅怜香惜玉的表情,拉着钟敏的手,没松开。

    

   “不用,接我的车马上就到,主任不用陪我等,多耽误时间啊,你和社长去喝茶吧。”她说着,顺势抽出手,得体地向他们笑了笑,也没给人回应的时间,走旁边的楼梯,登登登地下楼去了。

    

   “钟敏,晚上的餐叙尽量回来参加啊!”曹主任扬声叫她。

    

   “哦。”她含糊答应着,心里拿定了主意,晚宴是无论如何不能参加的,这种场合,桌上有酒,喝了酒势必有第二场,传统项目便是KTV唱歌,她知道,和曹主任挨着坐的险象环生。

    

   老周站着,眯缝着眼睛,看他们表演,当真站在落地窗前和曹主任说话,陪他目送这个漂亮的获奖女下属,这里面的道道儿,他明镜儿。

    

   钟敏边走边打电话,“喂,文升!”她还是第一次称呼他名字,其实很顺口,熟悉得像认识了很多年的老朋友。

    

   他很快开车从地库上来,她拉开车门前,回头朝楼上摆了摆手,落地窗边的曹主任也抬手回应她。

    

   文升跟着她的方向,侧头张望一眼,车子开出去,他问:“你们曹主任,他也来了?”

    

   “嗯。”钟敏低头系上安全带,她临时打电话给他,没多说什么,只问他开车了么?能不能开出来帮她装个样子。

    

   “好,你在大堂门口等,我马上到。”他说。

    

   他这时明白了一大半,但还是想听她说,调侃的语气:“他真是个关心人的好领导。”

    

   钟敏盯着前面的路口,她几年不回来,县城的路也不是很熟悉了,“他没告诉我他会来,本来说好,只有我来领奖、参加座谈会,顺便回家里一趟,看看父母。”她说的满是沮丧,垂下了眼皮。

    

   他专心开车右转过路口,也一心二用,“那他可是,追着来的!”男人和男人心心想通,尤其是年龄相仿的中年男人之间,自有种心照不宣的心领神会。

    

   钟敏微微叹了口气。“送我到车站吧,前面过了红绿灯放我下来。”她辨别着路名。

    

   他转头来看她垂头丧气的样子,不自觉地想笑,“我经过洋溪镇。”他强调,他知道她家在洋溪镇。

    

   “.…..我以为你不大回村里去了。”钟敏听他说起过,他老家的村子离洋溪镇不远。

    

   文升没回应,脸上带着点儿若有似无的笑。道路尽头的天边乌云沉沉,又在两片云团间露着一条缝儿,裂开漏下晶亮的日光,铺在他车头上。“你晚上怎么住?住家里么?”他关心她怎么对付曹建成,这样势单力薄。

    

   他这么问,钟敏其实没想好,家里……家里准确的说,是弟弟、弟媳家,没有她的位置,特别是像她这样遭了难的大姑姐。

    

   “我回酒店住。”她最后说。

    

   酒店……他替她想了想,她这处境,“那我五点钟左右回市区,到时顺路过来接你。你要在家里吃晚饭么?”他愿意迁就她的时间,“或者,我迟一点来接你。”

    

   “不用,我不在家里吃饭。”

    

   “你不会是要赶回去参加晚宴吧!”他中午和阿榜吃饭时,顺便问了活动主办方的安排。

    

   “没有。”钟敏转头来马上否认,她又不是傻瓜,这种形势下还回酒店去喝酒,狼入虎口呢!她自己的说法更有意思,“我不去送人头!”

    

   文升笑了,“曹建成看起来一本正经、义正言辞的样子。”他言下之意,这人道貌岸然。

    

   “是啊,包藏祸心都是一身正气的。”她简短评价。

    

   “那你平常怎么和他相处?”

    

   “众目睽睽下相处就行了。”

    

   女人想吃男人的饭,不是难事,尤其是漂亮的女人;钟敏的难处,是知道这碗男人的饭不好吃,又不能没有这碗饭,不能翻脸断然拒绝。成了被迫地欲拒还迎、迎来送往。

    

   她有什么办法,从缺钱开始,她就失去了说不的权力。站在男人面前,抬手给他一耳光,说老娘不干了!那是有钱人独有的勇气,没钱的人,没有。

    

   车子开进山里,山道两侧开满了木芙蓉和成片的小雏菊。

    

   “看外面,咱们山里最美的时候。”文升特地放慢了车速。

    

   她也没扫兴,真的转头去看,又随口评价:“嗯,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这么消极,他听了,在心里摇头。

    

   送她到家,文升记住了她家南墙边的大柳树。

    

   傍晚返程时,车子就停在这棵万条垂下的柳树旁。他看了看时间,略早了一点,习惯性地放下车窗,掏出烟盒。

    

   一支烟拿在手里,还没点,他听到她家传来的吵架声。“你姐坐坐就走,别说这种话。”是个苍苍的哑嗓音,大约是钟敏的父亲。

    

   “姐,真的离了吧,谁也经不起这种拖累,你吃苦受累这几年,可以了,算对的起他。车祸又不是你干的,凭什么怪在你头上。”年轻的声音,应当是站着说话,中气十足,“你看看,咱爸咱妈,为你这摊破事儿,老了多少岁,什么时候是个头!你能不能别这么固执!”

    

   “姐,小辉说的没错。你跟他们家一起熬什么,那是他家的倒霉事儿,落在他家。你把婚离了,把雅雯带出来,你要工作有工作,要人才有人才,还怕找不到下家么!非要守着个瘫子,害得我们全家都不好过。我听小辉说,爸妈当年供你念大学,花了多少钱呢,你是有文化的人,怎么不摸摸良心,过得去么!”女人的声音,一口本地话,说的很快。“妈做白内障手术,你一分钱也不出,这家里,里里外外全是我和小辉的事儿,你这当大姑姐的,真少见,空手回来看看,有什么可看的,看热闹呐!”

    

   文升听得懂,他朝那幢老房子的窗户扫了一眼,水泥墙面,夕阳里发着灰暗的光晕。

    

   “行了,说的什么话!”老父亲打断了儿媳妇。

    

   “说的都是实话,实话还不让说。你们家培养出来的大学生,有什么用!死心眼,还自私自利。”女声越说越激动,带出哭腔来,“早知道,我就不该嫁到你们家来,结婚说的好好的,公婆养老,城里有姐姐帮忙,现在好了,甩手不管不说,连她自己都吃不饱了……”

    

   文升把手里的烟装回去,打了钟敏的电话,“出来吧,我到了。”他说。

    

   他救她一救,哪怕是万千艰难时刻里的一秒钟。

    

   “好。”她回答着,起身。

    

   “哎呀,这么快就走,我还说,让你爸杀只鸭子你带走,都是家养的水鸭,炖汤好料。”母亲跟出来。

    

   小辉老婆才止住哭腔,翻了个白眼。

    

   “不用,妈。”钟敏跨出屋子,“我走了,你和爸别太辛苦,我会自己想办法的。我下次再回来看你们。”她把母亲推回屋里,自己说着语无伦次的话。

    

   她本来想整理一下表情,端庄得体一点,可实在太难了,直到坐进车里,车子开出去一段路,她还是低垂着眼角。

    

   文升忘了打开音乐,车厢里显得异常安静。

    

   “你,你家里都好么?”钟敏开口,声涩,照顾车厢里的氛围。

    

   “没有天,可以不用硬聊。”他直截了当地说,和她从前对他的语气一样。

    

   “好。”她马上答应,耷拉着嘴角坐着,坦然沉浸在自己的低落情绪里。

    

   落日熔金,他们眼前的山路晕染着橘光,仿佛泥了金箔的画儿。钟敏忘了这世上的美景,她只在想,毫无道理地受着苦!

  

  加缪说,毫无道理地受着苦,又毫无根据地抱着希望。

  

  钟敏正体会着一个中年人的孤立无援。

    

   文升车速很快,比来时快很多,快得像要挣脱这片山野风光。

  

继续阅读:二十七 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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