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进到城区,夕阳还没有落尽,稀薄的拖着一层微光,在路面上,叫人看着,生出想回家的心。
文升悄悄转头看过她一眼,一言不发总是不快乐的时候。坐在一起,能坦然地表现不快乐,他确定,他们是很好的朋友了。
“哎,我带你去吃个别处吃不到的好东西。”他自信地说。
“哦。”她意兴阑珊,还想回应什么,没来得及开口,手机铃声响了。
是曹主任。
钟敏接起来:“主任,我还在路上,山路不好走,对对对,你先去,不用等我!”她陡然换了个语调,连脸上表情也配合地上扬了一些
文升扭脸给了她一眼,看她虚以逶迤的假笑。
她敷衍的职业假话还没结束,“嗯,我尽快我尽快,估计再有半小时吧。好的,你放心。”
曹主任还在电话里说着什么,她只听着,脸上神态缓缓收了颜色,换回了木头人的表情。
终于挂了电话。
文升看了一出职场两面人的表演,点头夸她:“钟记者,演技不错啊!”
“嗯,久经沙场。”她点头承认,当仁不让。这话坦荡真诚,做人做久了,谁没有二两演技傍身!特别是她这样夹缝里求生存的。
他车子拐进小巷子,电线杆和几棵老杨树。钟敏朝车窗外望着,辨认出来,“学校后门啊?”
文升在路灯光里点点头,巷子很窄,他全神贯注,穿过巷子口,展示了一手好车技,过了这个口,就豁然开朗,是另一片天地。
钟敏以为他世界里的好吃的,得是上天入地人间少见的东西,不想,他满面红光地下车,兴头头地走在前面,走进一家小店,招牌很不起眼:阿荣包子铺。
“没想到吧,这家店还开着呢!”他一坐下来,带着神秘又得意的表情,“你上学那会儿吃过么?”
钟敏坐在他对面,抬着头,朝店堂里张望着:“当然,面线糊和包子,又便宜又好吃。不过我记得高三后半年前街拆了,这家店也跟着没了,我以为他家不做了。”
“做着呢!”他笑呵呵的,仿佛这家店是他自己的,沾光带彩的表情。
钟敏脑子一抽,跟着就问:“这家店是你开的?”问完马上觉得不可能,这么小的买卖,怎么可能是黄总的手笔。追悔地摆手道:“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他已经笑开了,哈哈地靠到座椅后背上去。
店堂小而油腻,不敞亮。除了他们俩,还有两桌客人。文升做主点了这里的招牌,“加个油条吧?超大的那种。”他点完,盯着菜单意犹未尽。
钟敏也低头盯着,犹豫,“太大了,我吃完。”
“那咱们点一根,一人一半。”
“好。”她欣然同意。他们两人还在伏案研究,同时想到,既然可以分享,那不如多点两种,毕竟难得回来一趟,忆苦思甜的机会不常有。
“这个,五香卷。”她食指捣捣那张塑封的简易菜单。
“还有这个,猪肝沿。”他看上了另一个。
“太多了吧。”她回想前面都点了什么。
“不会啊,没几个菜。”他还在菜单上考虑着,按图索骥的劲头,顺着她手指,悄悄看了一眼她垂眸的脸。这么近,他这时才发现,她今天似乎画了妆,眉梢眼角上染了点明亮的颜色,像洪云有段时间喜欢的复古色玫瑰花,没开时一团灰暗,忽然开了花,花心里透出内敛柔美的粉红色,露着无限缱绻的意味深长。
她没觉出他目光来,潜心考虑着菜量,“那米粿少要一份吧,等下吃不完,浪费。”
他没回应。
她抬头来看他,同他视线相交,以为他没听清,正要重复一遍,曹主任又打了电话过来。她皱眉,但声音换了语气:“喂,领导。不好意思,我肯定赶不上了,今天这司机技术不行,车轮陷在山沟里,现在还在弄……嗯,你们去吧,我要是来得及,再过去。哦,好,你把定位发我。不用不用,不用给我留吃的,谢谢主任。”
钟敏娴熟地周旋着,表演需要,脸上情真意切的一瞬。
把文升从刚刚的定神里拉出来,他边听,边抱起了手臂。等她挂断电话,就问她:“今天的司机,怎么不行了?!你就不能找个别的借口。”
钟敏的谎言折子戏刚谢幕,残存着对付中年男人的气,“你行,什么都行,满意了么!”
“怎么还迁怒呢!”
“怎么还往枪口上撞呢!”
她伶牙俐齿起来,和她平常的沉默寡言判若两人。
他兴致盎然,“哎,你这样不高明的借口,来回拖时间,他肯定就知道了。”
“他一直就知道啊!”钟敏眼里透亮,净澈目光像山溪淙淙,“不就是互相假装不知道么!”
对!很对!他信服地点头笑了,没错,这种情况,男人哪有不知道的,只是便宜没占着,不肯罢手而已。
这些事于她,只是众多烦恼里的一样,拍在后面。“老板,米粿少要一份。”她扬声招呼后厨,眼波流转,忙着别的事。
不一时,黄总亲自点餐的大手笔就一一端上了桌,他显然对分量的掌握不精准。
钟敏看着面前的“满汉全席”,微微蹙了蹙眉。
他倒是强做镇定,“吃吧,你看,种类这么多,够吃。”
“岂止是够吃,够四个人吃。”
“哎唉,你这人,就是太悲观,咱们跑了一天,都饿了,敞开了吃,吃完我带你去散步。”
“散步回酒店么?”她端着脸,吃包子。
“.…..那,有点远了。”他没端着脸,端着面线糊,认真估算了一下距离。
因为要努力干饭,两人都没什么闲工夫说话。隔了一会儿,钟敏看他吃的起劲,按捺不住问他:“你们不是都戒碳水么!尤其是晚餐,你一点不戒?”
他正伸手,把刚炸好的一根金灿灿的大油条,分成两半,一半放在她面前的盘子里,摇头:“不啊,我从来不戒碳水,米饭面条我都爱吃。”刚说完,一转念,“哎,“你们”是谁们?”他靠到桌沿上来追问。
钟敏以诚相待,“你们那些,吃饱了怕能量无处消耗的人。”
“我可不是。”他马上反驳,手指敲着桌面:“我吃的比你多,多多了。”
“那是,”她有一说一,“你个子也比我高呀。”
“那没有,我只是腿比你长点儿。”他忽然眼中绽开一点狡黠的光,注视着她表情,防着她翻脸。
并没有翻脸,“太谦虚了,论腿长,你可不是一点儿。腿长和饭量成正比,你快多吃点儿。”她顺着他的逻辑,请君入瓮,把一盘粿条,推到他面前。
他呆了呆,也没二话,任劳任怨地抄起筷子,吃了,“你也加油!”他鼓励说。
“会的。”她只诚恳点头,并没动筷子,她其实已经吃饱了!
“动起来。”他边吃边看着她,监工一样的眼神。
钟敏被迫扶起筷子,又停住:“哎,你在这儿待几天?我明天上午还有个企业参访的行程,不然,想进学校走走,我毕业后,只回来过一次,听说里面扩建了很多内容,和咱们当年上学时不一样了。”
“你别打岔了,快吃吧!”她这点小伎俩,真以为他没瞧出来呢,“喏,五香卷,你点的,别浪费!”
“哦……”
这餐吃到最后,终于还是打包了。
钟敏拎在手里,抱怨:“我说点多了吧,你还说没有!”
“都怪你不努力吃,这包子才多大点儿,至于吃不下嚒!”
“那你吃了吧!”她把打包袋伸到他面前,他赶紧偏身躲,“还有很多路要走呢,来。”
他迈着大步,走在路边老榆树下,钟敏跟在他身旁,看着他往学校后门的保安室走去。
“这时候,学校毕校了,进不去。”她没藏住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也可能是因为和特定的人在一起,特别放松,不用刻意少言。
他转头朝她笑笑,笃定道:“可以。”边走边打了一通电话,没几句话的功夫,已经沟通好了。保安室昏昏欲睡的大爷出来,热情地打开了门,还殷勤嘱咐他们:“操场没开灯,很黑的哦。”
托文升的福,钟敏在离开中学十几年后,在这么个清爽夏夜,重新回来校园里走了一遭。
“怎么样?我说可以吧,你说的不对。”他邀功般的心态,凭着记忆找操场边的二层小楼。
她服了,“那是,落魄不还乡嘛,我怎么和你比!”
“你能别这么酸溜溜的么?”
“不能。”
操场方向果然漆黑一片,文升打开手机照明。钟敏知道他是去找那栋印在他记忆里的小楼。
学校扩建了,当年校园里的路也改了。文升带头走了一条尤其崎岖的路,从松树林里穿过,鹅卵石路面没有完全整好,高低不平。钟敏自己也打开手机照着亮,两人双双低头专心找路。远远看去,像一对丢了东西高年级调皮学生,白天不敢找,专挑了晚上出动,也许在找橡皮、校徽、练习册……或者是一封还没送出去的匿名情书!
钟敏被忽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扰了脚步,一抬头,正看见错步踩在石块上,歪身一趔趄的文升,他伸手去扶旁边看似很近的松树杆,其实离的很远,抓不到。钟敏轻巧倾身,正好接住他的手,有力地拉了他一把,助他站稳。
他手掌宽大,骨节分明,被她细瘦手腕拉着,倒是很稳。
“当心!”她提醒说。
他站定了,手上的手机铃声还在响,没理会,只低头看她的手,“挺有力气!”他本能收紧手掌,攥住她手指,但马上放开了,调侃的语气。他想,他又不是曹建成。
“那是!”钟敏对这评价,眼中飘出点儿不屑,她是个干了许多脏活累活的瘦子,同他见过的弱不禁风的纤纤女子们不一样。
她不多言,扭身接着往前走,他跟在她身后,视线落在她挺直的后背上,同时接苏丽莎打来的电话,“喂,小苏。……新店的事我不清楚啊,得问洪云,她的店嘛,她做主。”他佯装地呵呵笑了两声,“哦,我出差在外地,可能得几天吧,公司事情比较多。哪里哪里,瞎忙!可以啊,改天一起吃饭。”
他确实和洪云的女朋友们不是很熟,最多只是聚餐时隔着桌面见过。其实是,洪云对闺蜜,防的很严。
虽然钟敏回学校的次数比文升少,但她明显记忆力比他好。他挂断电话的功夫,那栋小楼的位置已经到了。
此时,已经翻建成一排高楼,“是这儿?”文升抬头私下望了望,在心里判断,还真是。
钟敏拿手机灯光照着,“从前,那边的杉树下面,有一排三个秋千架,那年刚装上,全校女同学都来抢着坐。”她记忆犹新,指给他看。
秋千架!“ “乱红飞过秋千去”的那种?”他站在一棵挺拔的松树前。
她摇摇头,解释:“不,“秋千架上绪如麻” 的那种。”
他错后半步,听出叹息声,一时没想出开解的话,只好说:“三个秋千架,是太少了。”
“嗯。”她同意地点头,“每天都很多人,放学了也是,所以我抢不到,但又很想坐……”
他上前半步,想听她说后来。
“后来有一天下雨,下很大的雨,我撑着伞,走到这儿,一个人也没有,三个秋千都空着……”她抬头来,脸上是笑着的表情,没说下去,“你呢,除了这儿的小楼,还记得什么?”
他着意往右侧走,走过这片地方,“那边,操场边的乒乓球台,我打的特别好,但是有一次,我和同学为了争球台,打了一架。被教导主任罚站在球台上一下午。”
“你把同学的头打破了?”她问。
他摇头,“我打的是教导主任的儿子!”
她撑不住笑开了,“你活该!”
远处吹来凉风,徐徐吹开流云,夜空里露出半遮半掩的月亮。操场边的乒乓球台换了地方,但比原来多了很多,想来应该足够用,再也不用打架争抢了。
他们从两排球台间穿过,断断续续的月光疏离掩映,像无数个时空流转。
最后一台上,放着一幅红色球拍。文升兴起,在另一个球台上拿了个小球来,“会打么?”他问。
“会啊,”钟敏已经自动取走了一个球拍,满脸自信到骄矜的神色:“我以前是运动健将,女子八百米跑第一,每年学校运动会,跳高、跳远也是数一数二。”
他哼了哼,站在球台另一头,准备发球,没告诉她,他曾是学校运动会长跑记录的保持者。
文升先打了几个和平球,试试高低,热热身。
没想到,钟敏觉得他这水平着实小儿科,张嘴聊起天来,“哎,我上次和同事一起去采企业家协会的高尔夫球赛,现场看到你和你太太,我还以为你们都是钟情那些运动的!”
“哪些运动?”他边接话,边调整了手上节奏。
“时尚优雅,又有商务属性的运动,反正不会是乒乓球。”她直言。
“我都会啊,你看。”他说着,反手一记扣杀。
钟敏眼前瞬间一道橘光滑过,果然没接到,她捡了球回来,很有眼色的闭了嘴,然而闭上嘴也显然不是对方的对手了,她满场只剩东奔西跑地捡球的份。
“怎么样?不能以偏概全吧。”他站在球台边说风凉话,运筹帷幄的气度。
她脸上染着运动后的红晕,比脱妆的腮红明艳许多,“行,你是小能手,我输了。”她认了,气儿还没喘匀。
他一脸不满意,像被人低看的小男孩,“什么小能手!我正经得过奖的好么,区里比赛第二名,亚军。”
她点头同意,但嘴硬,专门强调给他听:“亚军你好。”
这半遮半掩的评价更让人生气,文升已经放下球拍,这时又拿起来,大喊:“再来,咱们再来一局。”他想,她还是没跑够。
钟敏马上识相地摆手,“不来了不来了,跑不动了!”
这还差不多!示弱的话,让他注意到她额角上一层薄汗,“走吧,咱们去那边走走,那边有个小花园。”
“好。”她长长深吸了口气,等他赶上来,流汗后的快意,又隐隐不服气,边走边说:“可见我技术也还行,我是季军,输给亚军而已。”
“哎!你怎么那么爱提这茬!”他被呛得没法立刻反击,恨不能伸手撕她这张利嘴。
“本来就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