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你店里了?”钟敏禁不住也跟着高声。
“是啊,刚到一会儿,没说两句话,就晕倒,我吓了一跳。你看这,这这这怎么弄……”大宇描述,急得结巴了。
钟敏举着电话,抬头想几秒。魏主任站在电梯门口最佳位置,侧身来瞥了她一眼,嫌恶的表情。“会展局你能不能去,不能去,赶紧说,我要换人。”魏主任背着身,冷冷道。
“不好意思,主任,我婆婆晕倒了,出了点儿意外,我得去看看,万一!”她卑微的语气,仿佛拆了主任家的房顶,满脸抱歉。
“去吧去吧。”魏主任没回头,扬声吩咐,“叫悠然来,请她手头工作先放一放。”
“谢谢主任。”钟敏还在周全礼数,被魏主任扭脸来狠狠瞪了一眼,“你家事这么多,要不然还是好好照顾家里吧,咱们这儿一个萝卜一个坑,可不是慈善机构。”
钟敏陪着笑脸,弓着腰。
等主任的电梯门合上,她匆匆回拨了大宇电话,从旁边步梯一路脚不沾地,跑下楼去。“喂,大宇,你店在哪里?地址发给我,我现在马上过去,这么热的天,是不是中暑了。”
“小敏姐,我也不敢碰她呀,你说这么大年纪,往我门口一倒,谁敢动一下呀!”大宇电话里哀嚎着。
“你喂点水给她,别让她被太阳晒着。我,我现在打车过去,大约十几分钟能到,你千万先照看她!”
“唉,我……嗐,行!我照看她,你快点来吧。”大宇说,憋得一头汗,实际上,他这时在店里的办公室打电话,这间不大的房产中间,卫生间的下水道昨天堵了,还没通,弥散的到处一股臭臭的味道。阿嫲不是中暑,也不是一来就晕倒在门口,是和大宇媳妇儿吵了架,两人双双躺在地上。他没法收场,只好先把钟敏骗过来。
钟敏在路口胡乱拦了一辆出租车,这出租车估计和她一样,被生活所迫,这么热的下午,车里舍不得开空调,大开着车窗,兜风取凉,收音机里反复播着天气广播,台风爱丽丝生成超强台风,成了超强爱丽丝的新闻。这台风名字取的妙,仿佛一只浑身肌肉的金刚芭比,要从海上来。
钟敏满脖子的细汗,焦急地皱紧了眉头,怪自己昨天没和婆婆强调清楚,让她这么冒冒失失跑去,结果自己出了事;要是这么摔一跤,万一摔坏了什么,脑子、后腰、大腿……
她不敢想!这家里再经不起养一个病人了!
她两手扒在车窗上,恨不能一步跨到现场。
不过,现场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现场,“我爱我家”房产中间的门口,支着一顶巨大的墨绿色太阳伞,是大宇从隔壁奶茶店门口特地挪过来的,地上躺着两个女人,一个老点儿,满脸皱纹,一个年轻,化了妆,眼影涂得重了,像只没睡好的熊猫。
大宇蹲在这两女人中间,举着小风扇左右给她们吹着。
钟敏从出租车里跑出来时,远远看见似乎阿嫲坐起来了一下,抬手指着旁边的大宇媳妇骂什么,她忙着付钱,没听清。
待走近,阿嫲又躺下了。
阿嫲睁眼望着天,忽然望见钟敏的脸,出现在面前。阿嫲自下而上地辨认了半天,“呼”地一声坐起来,“你怎么来了?你来干什么?谁让你来的?”中气十足的嗓音。
“哎呦!小敏姐,你可算来了。”大宇一声哭腔,嚎出来,像看见了救星。
阿嫲怒目给了大宇一眼,重新躺下了,“谁来也没用,谁让你把小敏叫来的,她在上班呢,谁像你从小无事生非,闲的没事儿干!叫老夏出来,老夏不出来,我躺在这儿等他,等到他出来为止。”
“大姨,你说点儿有良心的话吧!你占了我们家多少便宜,铺子租给你这么多年,你们但凡有眼力价儿,也不能装糊涂到现在,多低的租金呐,说出去谁信!你们一家子尽欺负我公公是老实人!”大宇媳妇包子脸,鼓鼓的,躺在一臂之外,昂起头来叫嚷。
不知是个什么对峙形势,钟敏不敢造次,只小心蹲在自家婆婆身边,“妈!”
她低声的一句,还没唤出来,被阿嫲气势汹汹撑坐起半个身子,吓了回去。“谁欺负你公公!你空口白牙说的什么好话!快来人,来人评评理。我们一家,我来告诉告诉你们,我们一家都是什么人,我老婆子今年68,能欺负谁?我儿子瘫痪在床多少年了,能欺负谁?我儿媳妇一个人上班、开店两头忙,她有空欺负谁?还有谁?哦,我还有个小孙女,今年上初三,说吧,她欺负你们家谁了!你说说,来,你再说一遍!老夏,我知道你听着呢!你出来!”阿嫲说着这些话,自己也激动得眼圈红了,拍着胸部,歇斯底里。
“淑珍姨,我的大姨!算我求你了,我都知道,都知道,咱们起来屋里说,好不好。”大宇蹲着哄人语气,满脸揉皱的面团一样,说完又变脸,朝另一边的老婆断喝,“你行了,闭上嘴,少说一句。”
钟敏看着他变色龙一样忙活,心里渐渐明白了来龙去脉,她蹲着,悄悄垂手试试水泥地的温度,还好,已经入秋,不像伏夏里那么滚烫。
阿嫲躺着,余光瞄到钟敏伸手指摸着地面,偷偷斜着眼睛朝她使眼色,意思:不烫,躺着怪舒服,权当做理疗了。
钟敏接收到,朝阿嫲皱了皱眉毛,意思:悠着点儿,吵架归吵架,别把自己搭进去,不值当。
阿嫲鼻子眼,哼了哼,值当!
大宇伸手扒着钟敏手臂,“小敏姐,快劝劝吧,咱别在门口躺着,这像什么……不是,这躺坏了怎么办?”
钟敏被扯着手臂,脸上没什么感同身受的演技,做戏这方面不及阿嫲一半,“我,行吧,我劝劝,那你劝劝你老婆,两人都躺着是怎么回事?”
大宇直叹气,“这不是,她把大姨说急了,大姨一躺下,她也跟着躺下了,就成现在这样了。”
旁边围着圈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大爷大妈,几个阿姨簇拥在钟敏背后,插嘴:“哟,姑娘,赶紧劝劝你妈吧,这大热天哪躺得住,一会儿中暑就麻烦了。”
听得钟敏点头同意,赶紧从包里拿了瓶矿泉水出来,递给阿嫲,“妈,喝点水儿。”
“别光喝水啊,劝你妈起来吧,你做闺女的,说句话。看着你妈在这儿和人怄气啊,赶紧拉起来。”大妈们又开腔。
“是啊,咱俩一起把大姨拉起来吧,来,小敏姐,你先,你先来!”大宇趁着舆论风向,迫不及待,作势伸手。
“这不是我妈,这是我婆婆。”钟敏扭脸向众人,无辜真诚的语气:“我说的话,我婆婆哪会听,我也不敢拉她,我们家都是我婆婆一人说了算,我哪能做得了她的主。是吧大妈,你们家也是吧!”
被问住的大妈,背着手,没接话茬。
阿嫲听得很满意,眯缝着眼睛,“叫老夏出来见我,他不出来,我就一直躺着。”
“大姨,我爸真的来不了,在医院呢!”大宇旧话重提,是和媳妇商量好的说辞。大宇媳妇也躺着开腔:“叫我爸来也没用,他也是这个意思,房租是肯定要涨,不同意你们就搬走,我们下个月就收房子。”
“哼,叫我搬走,你们看准了我们装修好了,现在叫我们搬走,休想,我不搬。”阿嫲听见这话,气急了,坐起来指着店里叫:“老夏,你藏着坏主意,躲着不出来。别怪我说出当年的好话来。你当年的丑事,要不是我帮你遮掩,你现在怎么样,别说安安生生结婚生子分到厂里的铺子,你当年要是成了坐过牢的人,你还能有今天么?你放开你的狗脑子好好想想,你干过什么好事……”
“淑珍!”夏叔穿着背心短裤,趿着拖鞋跑出来,站在太阳地儿,瘦了好多,一副干燥的骷髅架子似的。
阿嫲听见声音,一骨碌坐起来,直直盯着夏叔的脸。
“哎呦…….爸!那个,你怎么出来,怎么回来了?”大宇错愕地站起身,改口掩饰着,连着半躺的大宇媳妇也坐起来,钟敏看见她脸上一阴,伸手在大宇手背上狠狠掐了一把。
夏叔两根细筷子一样的腿,在裤管里晃着,走近来,“淑珍,起来吧,起来说。”他伸手在半空,想拉一把。
被阿嫲抬手挡开了,“不用,就在这儿说,我不是没给你留面子,你是怎么对我的。今天好,咱们就敞开了,当着人说。”
“淑珍、淑珍,咱们去屋里说,看在咱们快50年的交情上!”夏叔乞求的语气,见阿嫲不理,也蹲身下来。
“我不是看在交情上嚒!我如果不是,能把那封举报信拿出来还给你么!”阿嫲低声下来,又抬眼扫了扫大宇和他那个戏精老婆,“你,你看在交情的份上了么?你心里掂量过50年的分量么!”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夏叔低眉,絮絮地认着错,又伸手去拉。
“我不起来,咱们别的话放放,这事先说清楚,是不是你亲自点头答应的,铺子租金不涨价,三年、五年都不涨,只要我还在。这话是不是你亲口说的?是不是?”阿嫲情不自禁,朝前挪了挪地儿。
众人都盯着老夏的脸,乌沉沉,像是晒了一整个夏天似的脸,他嘴唇抖了抖。
“爸,你可不能受老太太几句话辖制,还三年、五年,你听听,多贪的心啊!你跟谁是一家人,你想想清楚。”儿媳妇“霍”地从地上爬起来,弯腰去拉公公的手臂,“那条街上,现在是什么行情,大宇都告诉过你了。”
被连拉带扯的,夏叔给拽起身,仍旧勾着头。
“是啊,爸!咱们在家里,你也是答应好的,既然大姨不肯信,还是你当面再告诉她们一遍。”
“说到底,铺子是姓夏的,又不姓何,怎么我们反而说不响嘴!爸,你就再说一遍!不用怕!”大于媳妇儿帮腔。
被儿子儿媳一左一右撺掇着,夏叔明显为难,不敢抬眼。
钟敏蹲在婆婆身边,扶着阿嫲的手臂。有一刻可怜眼前这个做不了主,又想为自己说话的老头儿。人老了,真这么势孤无助么?从前,他也是家里拍板做主、说一不二的人!
“说呀爸!”“等什么!”“搅缠不清,说完咱们就定下,大不了以后不租了。”
夏叔给催促着,一手哆嗦着,阿嫲坐在地上,抬头望着他。年轻那会儿,老夏是厂里的后进分子,不学好,是她总带着他去参加工会的读书活动,求上进。有段时间,厂里仓库失窃,保卫科正查,赶上她文艺表演结束,临时在仓库卸妆换衣服,老夏翻二楼窗户跳进来,两人撞个正着,更糟的是翻窗户的背影给人拍了照片去,写了举报信。最终,她去帮着解释,舍了脸面,说和老夏正谈朋友,这事才遮掩下来,不然他被扭送到公安局,就是一辈子毁了的事。
她这时望着他的脸,忽然想不起来他年轻时,到底长什么样子!
“淑珍啊,铺子的房租以后,以后都听大宇的了,我,我得了病,以后就不出门,我前头说的话也不算数,你就当我放屁……”夏叔语无伦次说着。
“夏红常,你再说一次!”阿嫲腾身起来,迅捷得钟敏没反应过来,眼看她伸手去揪夏叔的领口,一扯,被拉开一大截。“你没良心,是我把照片还给你,你就没了良心了,没了良心了!”
“我没良心,我良心让狗吃了,你随便骂!我,我……”夏叔被大宇两口子夹着,被阿嫲扯着领子,涨着黑红的脸,涨着,涨得要爆开!忽然翻白眼,抖起来。
“爸爸爸,怎么了!”“我爸厥过去了!”“快打电话、不!快送医院。”一叠声的叫嚷惊慌声,已经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大宇背着夏叔往自家汽车那儿跑去,阿嫲在人群里被大宇媳妇狠狠推了一把,连退好几步。
还好被钟敏眼疾手快护住,“我爸要是有个好歹,都是你弄的,跟你们家没完!”
人群的焦点立刻从躺倒的老太太,转移到口吐白沫的老头儿身上去,横竖都是令人兴奋的话题,不拘是哪一个人。房产中间门前的空地,刮起了大风,漫天漫地,真的是台风要来了。
阿嫲被推得头晕目眩,半天没换上气来,被钟敏扶着,迟迟发不出声。
狂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妈,怎么样?哪里不舒服?”眼看着婆婆嘴唇发白,钟敏心里也发慌,“走,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你先撑着点儿。”
阿嫲气急攻心,又摆手,喃喃:“回家、回家。”
钟敏知道她是舍不得去医院检查身体,怕查出什么,花钱。所以宁愿每周点卯似的去庙里拜神,菩萨收费比医院便宜,还治得了心病。
因着情况紧急,钟敏又打了辆车,不敢去大医院,只往家附近的社区医院去,看着出租车上跳着的表,她也肉疼。
及至坐上车,阿嫲半迷糊状态,但也马上肉疼起来,“不去医院,回家。”她支着脖子,“师傅,去明福苑,不去别的地方。”
钟敏想劝,又知道拗不过,终于还是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