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万章站着,还和倔强固执的女儿说了什么,哄孩子的表情,像小时候洪云看上了小朋友的洋娃娃,他一口气买十个回来,供她随便玩;像读书后她总考不好,觉得功课太难,他马上运作把她转到私立学校,后来花钱砸了个学位,让她开开心心恋爱娱乐做自己。他想,天下再没有像他这么爱女儿的父亲了。现在,年逾古稀满头白发,还在为她筹划着,保住财产、保住安逸人生。
洪云脸上戾气没退,深深的泪沟,怀疑的眼神,朝从前的老公身上瞄了瞄,不情愿地躬身去签字。她从来只认识他这幅长相,也只中意他这长相,其他的,她不懂不关心也看不出。看不出也好,他这点内里的价值,像她看腻了的水晶指甲一样,可以随时丢弃、不值一提。于她,像换掉一辆开久了的车一样。
关律师又低声交代了几句,她拧着脖子听完,哼了哼。她这幅昂着下巴的桀骜表情,闺蜜们总吹捧她,气场强大,有性格!是以,她故意地,对谁都要哼几下。引的关律师抬头来看了看她。
她没在意,因为困了,打了个呵欠。一叠文件,一一签完,枯燥又累手腕,比不得夜生活一半有意思。
书房最后只剩洪万章和文升两个人。文升其实也想欠身走的,被老爷子抬手止住,“等等。”他说。
刚刚还是翁婿,现在不是了。
他俩站在书房门口说话,“文升啊,多看看这家里的好处,你眼里,这家里还有些好处吧。”洪万章拄着拐棍,抬着头说,换了副殷切的眼神。
文升不知他底下要说什么,但点了点头。
“以后,咱们大概再难像这样见面了。不过以后,咱们还在这个行业里。”老爷子铺垫好了,沉声:“如果碰上明优,碰上洪锋,顾念一点旧情!”他知道,他不可能永远为洪家保驾护航,最后,再谈一点感情吧。
文升又点了点头,他是重情义的人,情义是这世间最可贵的东西,贵过一切所有,可惜没几个人看重,老爷子看的没错。“……我放心不下嘉怡,有个最后的请求,我和洪云离婚的事,孩子亲生父亲的事,想请您来告诉她,别让她从别人嘴里听说,您看行么?”
“嗯,行!我来说,我来跟孩子说,你放心。”老爷子点头,答应下来。临走,他抬手拍了拍文升的肩头。
文升走出了洪家气势恢宏的门厅,从此以后不会再回来了。他快步下台阶去开车,手机里洪云和陈宗辉偷情的照片,终于还是没拿出来。
钟敏大开着后半间的门,吹吹夜风,夜风倒是有,轻轻柔柔,还是热,索性站在后院里,来来回回走,院子里荡漾着一股闷热的泥土味儿。
夜越来越深,深不见底。后街口车声渐息,偶尔有明显的汽车发动机声,她都忍不住探身去看,都不是。
过了一点钟,她回屋去找了支烟出来,站在后院那处矮树丛边,抬手香烟含在嘴边才想起来,没拿打火机,呆了好一会儿,叹着气扭身要回屋拿,忽然听到脚步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文升从昏黄的路灯下走来,背着光,脸上表情隐在光雾里。
她定格在那儿,忍不住倾身想看他脸上的笑容,一双眼睛炯炯的目光。
随着他走近,才看清,他果然笑着。她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文升站定在她面前,伸手拿出了火机,“吧嗒”一声响,燃亮了火光,和她眼前的一片窄小世界。
他接着自己也点了一根,映在她关切的眼神里,故意等抽过一口,才说了句交底的话:“都好了!”
“都好了?”她追问。
他含笑点点头,又向屋里看看,眼角发着一点光:“里面说。”
钟敏反主为客,跟在他身后,看到他衬衫里挺拔笔直的后背。
文升意态闲雅地坐下泡茶,等烧上水,才想起,“哎,今天这么好的时候,咱们应该喝酒!”
钟敏见他盯着自己的脸,坐直了摇头:“我这儿可不卖酒!”
他抬头想想,遗憾,原来车里那两瓶上好的陈年女儿红,浪费了。
“你说这么好的时候,究竟多好?还没说明白!”她睁着又大又圆的眼睛。
他同她对视,眼睛比不过她大,输了,低头把给洪万章看的那份文件电子版用微信传给她,“你看,除了静静地证据,我跟洪老爷子谈了这些,都答应了。”
钟敏低头细看了看,感叹:“不多啊!”
文升烫杯,也跟着感叹:“取尽用竭,不是什么好心态!”
她想想,点头,表示了同意,“嗯。”
“我们明天去办手续,赶在节前最后一天。”他最知道她能懂,不须多解释。分好茶,舒展着抬手举杯,以茶代酒的话,没说出口,只看着她。
她会意,端杯,和他轻轻碰了碰,脸上露出笑容来。他赢了,为他高兴,像为自己一样。
“我改天,等我忙过这一阵,请你喝酒。”他特此说,“能喝酒么?你喝酒怎么样?”前几次各种场合一起吃饭,从没见她喝过酒。
钟敏马上无比真诚地摇头,“不行不行,喝酒哪行来,喝不来喝不来。”
“少来点儿,喝一点总可以吧。”他信以为真,“我知道这附近有家很好的居酒屋,深夜那种,回头咱们去。”
他说起来,兴致勃勃,一脸轻松的表情。
钟敏再三看他眉宇间,确定阴转晴,马上好奇心发作:“哎,那今晚谈的顺利么?现场怎么样?刀枪剑戟、明枪暗箭,掀桌子了么?歇斯底里,撕心裂肺了么?”
他隔着这么一尺见方的距离,被她晶晶亮的眼神盯着,呆了一呆,作势认真道:“那当然,都是按着剧本走,对方出剪刀,我出锤;对方出锤,我出剪刀,轮换着来,分秒不差。你争我夺、扣人心弦,可惜了你不在现场观战,最后我胜,我金光闪闪。”
……钟敏撇撇嘴,低头喝茶,“不肯说,拉到,小气!”她嘟囔着。
“说谁小气呢?刚说了请你喝酒,谢你鼎力相助……”
他没说完,被她摆着手打断:“别别别,我不掺和别人的事儿,尤其你这种普通朋友的家事。掺和坏了,两头不是人。”
把他听笑了,点头:“好吧,所以现场我视频连线静静,使出杀手锏的那段,我就不跟你说了。”
“说说、说说。”她马上凑过去。
他也凑过来,低声地:“利益之争,面目可憎,还是少打听!”
真是……最怕好朋友狡猾、太有智慧,失去了听八卦的机会!钟敏悻悻地缩回头来,一只手转着小茶盅,一圈一圈,又抬眸看着对面的文升,看他自顾自地喝尽了一盅,抬手又给自己续上一盅,畅快恣意的动作。
“哎,我其实还很好奇,你下午怎么跟静静谈的,就算范老师能帮你约到人,静静这样钻了牛角尖的姑娘,哪能那么轻易就倒戈,还能愿意出镜还原事实,帮你做证……想想就觉得不太可能。”钟敏微微蹙着眉头,绘声绘色。
文升这时端着杯,盯着她说话的表情,鼻尖上凝着一簇光,一荡一荡。
“洪大小姐肯定是出钱收买了静静,既然收了钱,再改口就更难了!所以你和她说了什么,谈了新条件?给更多钱么?”她兀自猜测着,一边考虑,还一边推翻自己,抛砖引玉的策略,“这时候再谈钱也很难谈的动,所以你请她自己开口提么?她想要什么?”她连连提问,提问是她的专业。
他终于接口,顺着她的思路:“她想要我以身相许!”
她眼中光点一闪,“那你许了么?”
“许……”他拿捏着这个字眼,反问:“你究竟是希望我许,还是没许?”
她知道,用技术、技巧也套不出他的真话,就罢了。许不许的,哪能他一问,她就答。她转而摇着头感慨:“哎,你这真是,如果许了,就是婚内出轨坐实;如果没许,就是婚内出轨谣言坐实。简直世纪大悖论啊!”
还扯上悖论了!他看她手肘支在小方桌上,一本正经的脸,忍不住伸手捣了她脑袋一记,“你这头里装着什么!你是产经记者么?你是八卦记者吧!”
她也不计较,索性叹气,“唉,我做八卦记者也不算成功,折腾这么半天,什么也没挖掘出来。”
“你想挖掘什么?”他问,其实很愿意被她追着问,他好顺便问问她,关于“以身相许”的话题。
可惜她没沿着这条路走,“你究竟给了静静多少钱,我想知道,什么价码才说动她的?”
他摇头,“没给钱。”
她圆睁着的眼睛,眸点晶亮。
“你看,钱不是万能的。”他总结,说完玩味一想,接着补充道:“不是你给我出的主意么,跟小师妹要少谈钱,多谈情!我照着做了。”
她翻了个白眼,没信。
他看到她不信的表情,心里终于满意了一点。
这天夜里其实闷热,天气预报天天在讲台风爱丽丝得海上路径,不过厦门人习惯了台风来临前的气温异常,工作生活照旧。
还好这间铺子通开着前后门,穿堂风横进横出,自有一股清凉意,吹得钟敏额前发丝散了一缕下来,她一低头,显出无限缱绻的疲惫来。
文升很快起身,临走前,还在和她确定下次喝酒的时间。钟敏摇摇头,“后几周的事儿,我现在答应不了。况且,我这人善变,到时兴许反悔。”
文升眼角染着笑,宽容大度的语气:“没事儿,我不善变,我答应了的事儿从不反悔!”
钟敏锁了门,转头望着他走远的背影,觉得这无尽细碎重复的生活里,终于有了一点好事发生。可究竟好在哪儿,她没敢深究,回到家已经凌晨,天光似乎正要蒙蒙亮,她和衣在沙发上躺一躺,就到起床做早饭的时间了。
阿嫲早起时瞧见了,她瞥了沙发一眼,拉长了脸。
虽然只睡了很短的时间,但钟敏却觉得自己精神不错,早上在办公室赶稿,顺便还开了个组会。下午约好了四点钟去会展局开会,听听接下来的展会安排的,结果正要跟着主任一起出发前,接到大宇打来的电话,焦急的哑嗓音,提高着调门。
“小敏姐,你快来,快来啊!你婆婆晕倒了!”
“什么?谁晕倒了?”她提着电脑包站在电梯间,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婆婆,淑珍姨,在我店门口晕倒了,在地上躺着呢,你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