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出现在手机镜头里时,洪云明显紧张了一下,她垂下的手,不自觉拉了拉椅子,向着她老爸的方向挪了挪。
老爷子余光,给了她一眼,料着她没说实话,做局就做局,又做不干净,蠢材!他眼中怒气,投在小女儿身上。
静静这时坐在阿邦车里,在医院刚检查完眼睛和伤口,装药的塑料袋搁在腿上。下午接到文叔电话,和她打过了招呼,她一下子明白了,有钱人之间的利益之争,原来也是这么粗暴和丑恶的,和地头田垄上争水源的两个农民,没什么两样!
她透过镜头,第一次看到洪家富丽堂皇的餐厅,奢石的墙面她不认识,也估不出造价。餐桌边围坐的一张张人脸,像镌刻在泥板上的看客,她没理会,用平静的语调重又讲述了一遍事情经过,但说到洪云打电话联系她,说要跟她合作,好抓住老公出轨的把柄时,被洪云厉声打断。
“你放屁!”洪云抬手指着她,“是你自己找打,寄雨伞来示威,故意要约我见面。小狐狸精,满嘴谎话,这套瞎话谁教你编的,胡说八道,我现在律师坐在这儿,你要付法律责任的,你知道么?小贱货,夜场陪酒出来卖的,再胡说试试,找人先把你抓起来去坐牢!”
洪云跋扈惯了,开口恐吓说顺了嘴,引得关律师转头瞅了她一眼。
文升马上开口:“不用……”他想提醒静静,不要受人影响,只管说自己的,说完即可。
不过,他低估了女人之间你来我往的战斗力,静静完全没有被洪云几句话吓住,反而激起了报仇雪恨的心,她发起恨来,提高了声线接口,“洪姐,洪云,我说的每句话都是事实,到警察面前,我也是这么说,究竟谁撒谎,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小姑娘,说话得有证据,不是靠谁编的真,谁说的就对,懂么?没错,你跟黄文升的关系当然更近,你这时候,改口帮着他,向着他,也是正常情况,不过,事实真相,都是可以调查出来的。你还是大学生吧,学还没上完,如果真的大张旗鼓去查,闹得人尽皆知,吃亏丢脸的,可是你自己,你想想清楚!”洪万章慢悠悠开口,绵里藏针。
文升有一刻担忧,朝镜头里看去。
他多虑了。
“我没说谎,我现在说的都是事实,我跟黄文升没有包养关系,我有证据。”静静绝然的语气。
“什么证据,你可以现在拿出来。”关律师禁不住前倾着。
其实众人都前倾着。
“我从没和任何男人上过床,你们污蔑我卖酒陪睡,我从没有,我是堂堂正正挣钱,我挣的是清白钱,只有洪云给我的这笔钱,我昧着良心诬陷了好人。你们不信,我现在就在医院,可以立刻进去,挂妇科做检查。我有没有说谎,等医院的检查报告出来,就是证据。”人一旦被迫撕开了遮羞布,就成了光脚上阵,红了眼。她越说越激动,“立刻报警,我要立刻报警,我上过法律课,洪云找人殴打我,是故意伤害,我可以报警先抓你,你说的没错,先把你抓去坐牢,我脸上有伤……”
“哎哎哎,姑娘,姑娘,别激动别激动,我们没有那个意思!”洪万章听到静静地“证据”,已经知道这局败了,赶紧转圜,“文升,你说你说,让小姑娘冷静点儿,咱们还可以谈,可以谈。”
但其实,文升也呆了呆,他并不知道静静的“证据”是这样的意思……
静静眼睛本就充了血,这时更满脸涨红,“洪云,你敢不敢去警局,你敢不敢,现在就走,现在就去!”
洪云第一次被别的女人叫嚣着,威吓住!她以势压人久了,以为是自己厉害,不知道把人逼急了,各有各的手段,阴有阴的,比如苏丽莎;阳有阳的,比如戴静静。面对任何一个,她都束手无策。
她不敢回应,只吊着脸,隔了会儿,想起来,转头望着她老爸。
“文升,先挂了吧,挂了吧,这里面还有误会,既然咱们坐在这儿,先谈,先把误会说明白。”洪万章两手撑在桌面上,也措手不及,赶着分派:“那个,关律师可以先回去,我们这里还有一些事情没处理完,你明天等我电话。”
“关律师还是先坐坐吧,我们家的这点事也就几句话的功夫,很快能说清楚,既然离婚协议已经带来了,不如拿出来看看,财产分割的部分,如果合理,我和洪云都在,现在当着洪董的面,签了也行。”文升抬手压了压,示意不用动,现谈、现签,他做好了准备。同时低声和视频里的静静,说了什么,他先关掉了视频电话。
“不不,不用拿出来。”洪万章交代,急着,自己先站起了身,“还没谈妥,再等等。”
文升仍旧坐着,抬脸问着他:“爸,我刚坐下的时候就说,浑水不在我这边,你看是吧?”
“是是。”老爷子也错乱,点着头,四下看看形势,“来,文升跟我来,咱们去书房泡个茶。”他抬脚,又站住,等着好女婿。
文升也看看在坐的亲人朋友们,起身时偏头向着厨房,“妈,上菜吧,让大家先吃,菜凉了!”
“哎,好!”岳母下妹还像从前一样,答应着。
于是,翁婿俩换了个地方,关上了门。
外面已经黑透了,书房开着灯,白亮白亮,说是书房,确实有很多书:老的有《二十四史》、《史记》、《努尔哈赤》;新的有《活法》、《干法》、《阿米巴经营》……其实都是背景板,洪家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能看得了一页,除了嘉怡。
书不能读太多,读多了,缩手缩脚,干不成大事,挣不到大钱。洪万章背着人,常常这样和老婆下妹说,反正老婆不识字,也是不看书的人,同他一样。
“文升啊,你看今天闹着这场误会!”洪老爷子一坐下来,就感慨,突然多愁善感起来,“咱们到底是父子一场,我一直是女婿当儿子看的。也没想到你和洪云吵吵架,怎么就吵到现在这个地步了,这个事儿,我做老父亲的,也不好插手,你们小夫妻之间。要我说呢,要是缘分尽了,咱们还是好说好商量,体体面面地分手,你看呢!”
文升坐在茶桌对面,看着洪万章烧水、投茶,打感情牌。“我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意思,所以你看,我一个人来,没带离婚律师。不过可惜,你们把关律师叫来了。”
“唉!”洪万章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只有推在不成器的女儿身上,“那都是让洪云闹的,你也知道,她从小直性子,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点火就炸的脾气。我现在是想,既然你们已经走到这一步,还是咱们自家事,放在自己家里解决,你说得很对,别让外人笑话了去。我啊,总记得当年洪云带你来家里吃饭,头次见你,又有礼貌又守规矩,一看我就喜欢,是不会出格的人,管得住洪云的样子。所以你们一说结婚,我就同意了。唉,没想到今天,让洪云胡闹到这步田地。”
文升面色微吟,端等着茶好,不说话,也不表态,他不是当年那个没有底气的毛头小子了。这时候再回忆往昔,迟了点,还是往前看看,聊聊财产怎么分割的问题。
“那个小姑娘的事,包括她说的话,我看就别追究了。说出去,让人笑话。”洪万章终于说出一点他此刻的诉求,又赶着掩饰,“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是啊,所以这段视频我先留着,省得让别人看到,静静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我会安抚好她。”文升就着这个话题,谈点儿实际的,“这件事已经闹出去的部分,还好恶评都在我一个人身上,公司只要不做公告,不做回应,自然是清者自清,我也不是非要拿到公众面前去嚷嚷的人,对吧,爸!”
洪万章听清了,嘴角抖了抖,答应:“那是,公司还是以经营为主,不掺和这些无中生有的事。我让洪锋请了公关公司,接下来再做一些正面补救,网上那些消息很快会过去,你放心。”
“说起公司,这么多年,我还记得咱们以前两层楼的小厂,那时候经常通宵达旦、没日没夜的干,现在已经是这么大的园区了,上市进程一直在推进。不过,我听说,股权分割,仅限在洪家人之间,大哥、和几位叔伯兄弟。”他索性先提,不想再绕弯子,毕竟这时,已经反客为主,不必再等了。
洪董听到股权,明显滞了滞,换了口气,说:“文升,你和洪云之间夫妻共有财产,我让关律师列出来了,你们平分,另外,嘉怡呢,嘉怡再过几个月就满18周岁了,也是大人了。”
“嘉怡,本就是你们洪家的,是洪云的私生子,和我无关。”他这时一桩桩一件件摆出来,直言。
说的洪老爷子,一愣,这事儿他怎么知道的,当时明明和洪云说好,瞒着他的……
“这事儿我早就知道,但既然结婚成了一家人,我看着孩子出生、陪着孩子长大,一直在我身边,就是我的孩子。血不血缘,我并没很看重。”文升端茶,解释。
洪万章低垂着视线,没动,停了会儿,才说:“不过文升,你在我们家,是得了很多好处的。以你的出身,就算过了这么些年,没有明优的底子,你也走不到今天的位置。况且,洪锋不上心,他不知道你在供应商和供应链上做的手脚,我看的清楚,知道你在谋划什么,恐怕现在也差不多了吧。”
文升听到这儿,心里也暗自感叹,老爷子这把年纪,看起来退隐,实则操着一颗从没放下的心,果然家族企业属于打江山的人。“既然您这么说,那我也不妨替自己分辨分辨。当年您手术之后,把公司交给大哥管理,以他的力量,真的能把公司推到今天的位置么,您心里应该也很清楚。您说的没错,我缺在出身不好,其他方面,不仅没缺,还有余吧!”
“股权,我是定好了的,不可能再有变动。你也不用拿这些虚头巴脑的视频、花招威胁我,我洪万章这么多年不是白吃的饭,要想压住你,打翻你,有的是办法。”老爷子动了怒,“啪”地拍在茶桌上,泡茶的盖碗被震得“嚯啷”一声脆响。
很快传进脚步声,洪锋满嘴的油光,推门进来,“爸!”,两只眼睛瞄了瞄从前的妹夫。
文升眼神稳定,从随身的文件袋里拿了份文件给洪万章看,上面写清了他对公司股权的想法,以及跟公司相关的事宜,在他和洪云正式离婚后,交割的方式。
“爸,我看……”洪锋在门口停了片刻,闪身进来,被洪万章一挥手,止住了。
“你出去。”老爷子没抬头,仔细看着手里的文件内容。
洪锋僵了僵,看到老爸面色不好,想想,退了出去。
“你是这么想的?”洪锋关上书房门后,洪万章抬头来问。
文升点点头,“我不贪心,我要股权,也只是挽回一点被洪云闹得丢掉的声誉而已,一旦公告就是最好的澄清。面子和里子,您最懂什么是实惠,实际利益才是最有用的,对外无非是个说辞。这样置换过来,对您、对我、对公司,都是最合适的方案。”
书房里,“嗡嗡”的烧水声复起,兼着,茶盏的清脆磕碰声。
洪万章打电话叫关律师上来,交代清楚,现场重新拟定了离婚协议。窗边一台中世纪复古风的挂钟从意大利买回来的,渐渐指向午夜12点。
等一切妥当,洪老爷子拉开房门,站在二楼栏杆旁,指点江山的气势:“小云上来,你们俩都上来。”他又指指洪锋。
“谈好了?”洪云急不可耐快步跨上楼来,一头扎进书房。
马上传出她叫嚷声,“爸,你老糊涂了,怎么分股权给他,他凭什么……”洪云举着文件纸,站在地心中央。
“你闭嘴!”洪万章不紧不慢走进来,抬手指着洪云:“让你签,你就签。”
“我不签!”
“不签,以后就别来找我,要钱、要事,都别来。”老爷子走近前,低声对着女儿:“这里面我有数,不用你操心。该你的,都替你留着,只有多,不会少。”
洪锋站在一旁抖着腿,他不担心,他是这家里唯一的儿子,唯一的继承人,他自己还有儿子傍身,什么都不怕。闽南人根深蒂固的财产传承,只给男丁,没有给外姓人的道理。老爸是人精,不会做亏本买卖的,他知道。
文升已经签完,听着洪家父女争吵,他万事落定、承前启后又从容淡然的表情,站在水晶灯下,染着一身细碎的晶光。
等争执声落,他抬头又看了一遍挂钟,城中村边的老破小,有个人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