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被大风携卷着撞碎窗玻璃的一扇铁块儿,“哐当”一声巨响。这时已来不及细看究竟是什么,文升两手收紧,顾不上别的,只低头看,检视的眼神:“伤着没?伤着哪里?”其实是他自己觉出一阵尖锐的刺痛,唯恐受伤的是她!
他背后风雨冲进来,铺天铺地。她刚站稳,看清他后颈蜿蜒下来一道血迹,马上从他怀里挣出一只手来去摸,已经和上了雨水,她顺着摸上去,满手血水,他“哎呦”一声。
“是玻璃渣,你别动,我看看。”她垫着脚,扒在他肩头,他着意弯下腰。
风雨呼嚎,他朝旁挪了一步,避避风。她侧身替他把两块玻璃碴抠出来,衣服全湿了,冰凉的贴在身上。
“没事儿,等会儿再处理。”他直身起来,利落地伸手把她揽到堆垛的货架里侧,“这扇窗户没用了,这后半间得放弃,你拿点有用的东西,去前面。我们把那扇门封死。”他转身对着空窗,满脸雨水,做着考虑。
“放弃!”钟敏浑身淋湿,被风一吹,冷的发抖,“不能放弃,我刚订的货……”她甚至同时在脑子里计算着存货数量,前两天刚增订了一批,成本和周期,是她手里仅剩的所有资金……
文升转身把带来的雨衣蒙在破窗上,其实没什么用,风太大了,他索性把旁边整排的货架拖过来,挡在前面,雨水仍旧“哗哗”地冲进来。“走!”他没给她留多余的取舍时间,推她往前走,离开这儿。
钟敏这一刻,心里是知道别无选择的,像是被逼到悬崖尽头,无能为力不得不跳的时候,唯有最后回头再看一眼。
她看着文升把货架一一拖过来,抵住后门和破了的后窗,于事无补,聊胜于无,还没拆封的纸箱立刻打湿,一一沉没在污水里。
文升把后门口的沙袋撤掉,全都垫在后半间的门槛上,拿毛巾和木板抵死,把前面店铺几个矮柜搬过来,压在门口。
狂风骤雨声暂时被挡在放弃掉的小仓库里。
他忙完这边,一头一脸的汗水混着雨水,又转身去看前门的情况,只门缝里有些细密的雨水渗进来,整体情况良好,他稍稍松了口气,回身想和钟敏说,让她放心!
才发现,她不知何时,站在后半间门口,抬手扶着那扇坏了把手的门,看他走近,喃喃解释着追悔,睁圆的大眼睛里透着点茫然无措的光,“我应该先把货搬出来的,应该立刻……”
她自己没发觉,眼角蓄满了泪水,随着她一眨眼,淌下来,无声无息又源源不断,流过脸颊。
他知道她的处境,知道她屋漏偏逢连夜雨的难处。伸手把她揽过来,抱了抱,想给她一点力量,安慰的低声:“暂时的,损失是暂时的,别想,别想那么多,都会过去。”
她前额贴在他心口,起初无声,但只一会儿,被瘦削肩头带着,簌簌地轻抖,时断时续,啜泣声从他胸前传出,无限克制,又克制不住的无限压抑着。
没什么更好的语言,他紧了紧手臂,压不住她颤抖。
他轻轻拍她后背,陪她慢慢安静下来。
隔着门板,后半间里风声不断,千军万马排山倒海的气势,仿佛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混战,厮杀扭打成一团。
一板之隔,他们这前半间的店堂里,孤岛一样的安然一隅。
他心里有一刻矛盾,愿意多抱她一会儿,又希望她别陷在难过里。
“你帮我看看这儿,越来越疼!”他等她渐渐平静,想着要转移她注意力,故意低身,把后颈上玻璃碴的伤口露给她看。确实针刺样疼,大概是汗水混进去,像一百只马蜂同时在蜇。
钟敏那股承受重大损失的焦灼无力劲儿,稍稍过去一点,看他侧头等着,她倾身过去查看,刚哭过的眼睛模糊,看不清,她自己抬手抹了一把,他跟着抬手,替她抹了另一边。
她泪珠沾在他指面上,他们同时一愣。
“我有,有药箱。”她终于想起来,柜台里有一只小药箱,有碘酒和创可贴,当时开店指南里要求准备的。
她转身去拿,重新深吸了口气。
他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自己把墙边的红色塑料凳子拉过来,坐下等。
钟敏把碘伏、棉签都准备好,转身来帮他消毒伤口,“有点儿疼,忍着点儿!”她提醒,刚哭过的鼻音,温柔细腻,响在他耳边。
“嗯。”他回应,故意逗她,“那你轻点,太疼了,我不一定忍得住。”
她已经动手了,没理他,两块伤口,分别涂了碘酒上去,一圈圈抹,听见他“嘶嘶”吸着气。
她垂头去探究他表情,手上准备着,嘴里告知他:“好了,涂好了。”
他表情当真是吃痛的样子,皱着眉,“真疼,你这手法真不行!”
他感叹抱怨的空儿,她来最后一下,消毒伤口里面,手腕一转,棉签轻巧划过整个创面。“哎呦!”他不防地喊出声来,“你故意地!”
“这回真的好了!”
他反击地直起身,临空捉住她手腕,用力一扯,她给拉得跌进他怀里,他做好了准备,伸手接着她。
“啪”的一声,屋里骤然漆黑一片,像舞台突然了谢了幕。
他确实接住了她,但两人都惊了一跳,不敢动。
钟敏先反应过来,“糟了,断电了!”她撑着他肩头,站定,顺便怪他:“我还以为,你把电灯开关按掉了。”
他扶她站稳,回嘴:“是你先捉弄我的。”
她低头打开手机手电筒,拿光照着,瞪了他一眼,自顾自去看墙上的开关,试了试,果然是停电了,又忧虑地在店堂里走一圈,看看窗户和门缝。
虽然断水断电了,但外面风声似乎不及先前那么狂暴,歇了歇。
是不是吹累了!钟敏站在店门口侧耳听着。
文升自起身去查看后半间那扇门,还好垫高了沙袋,门槛本身也高,只湿了一层地面。他边走回来,边看手机上的台风路径,扬声提醒她:“你赶紧关掉手电筒,省点儿电,现在到天亮还有五六个小时。”他坐回那张塑料凳子,“好消息是,台风已经登陆了,风雨会渐渐变小,咱们等着天亮吧。”
钟敏跟着转身回来,发现他已经坐好了,安稳靠着墙。
“哎,你把这里唯一一个店主的凳子坐了。”她故意立在他身边,等着他起身。
他没打算起来,左右看看,还真没别的凳子,本来还有两把小椅子,给拿到小仓库去了,“我……劳苦功高,而且还是来帮忙的,”他抬着脸说,“要不,我分一半你坐。”
他出馊主意,被她狠狠剜了一眼,自顾自把靠墙的两只饮料箱子挪过来,她右手腕扭伤了,这时红肿一圈,使不出力。
他很有眼力价地伸长了腰身去帮她垒好,又特地拉近,挨着自己的位置,开口赶着替自己解释:“我要是离开这凳子,你肯定会抢着坐!我不能离开!”
钟敏终于坐下来,拿手机的灯光,对着他的脸照了照,“那您坐好了,千万别挪窝。”
“好嘞!”他点头答应,同时把她手机接过来照照她手腕,“这儿怎么了?肿起来了。”
被他一说,她才想起伸手自己揉揉,也靠着墙,“刚刚开门的时候,和大风对峙来着,扭了一下。”
“哦,和台风掰手腕呢?台风赢了!”
“嗯。”她点头,一坐下,忽然累得连话都说不动。
他听出她这一声“嗯”里的疲惫不堪,把她手机灯光关掉,抬手搁在柜台上。
灯光一灭,黑暗马上掩盖上来,对面不相识。门外风声渐小,显出密实的雨点声。
“钟敏!”文升听到她微微地叹息声,知道她还在想着仓库的存货和损失,“你记得那年的台风莫兰蒂么?”
“嗯,记得,那年我本来要驻点嵩屿码头,后来台风预警升级的太快,报社叫临时撤回来。”她回忆着说。
“那年,我们公司还没有自己的园区,也是凌晨停电,我们也损失惨重。”他也回忆,当时只有他和老董事长两个人在工厂,通宵达旦,保证人员安全和厂区秩序。
“哦,也是仓库么?”她问。
“仓库还好,主要是冻库。你知道,我们有很多原材料、半成品,是必须冷冻、冷藏保存的,一断电就完了。”
“后来呢,全报废了么?”
“嗯,食品类就是这样,一旦失去温度,很快腐败,只能全部放弃。当年的产线、订单、交期统统延迟……”他陷入当时的情景,因为天灾重创,公司差点儿翻不了身,后来也是他和老董事长两个人分头去找渠道商,挨家挨户登门拜访,面谈,谈出新合作,谈出交情和信任的。他这时回想,同时感谢当时的自己,从没偷懒从没计较得失,才有了今天出来重新起家的底气。
“……可能,也许不管做什么,都得面对各种各样的意外。”她从他的描述里,找到一点面对天灾人祸的勇气。
“嗯,面对困难和解决困难的力量,不就是人和人之间最大的差别嘛。”他附和着,喃喃。
紧张忙碌后的倦怠,像他们的低语声,溶溶地弥漫开来。
钟敏坐的箱子矮,靠着墙,只到他手臂处。她一合眼,头渐渐歪到他臂弯上去,可惜靠不稳,不一时滑下来。
他也迷糊着,只脑印着她的地方清醒着,抬手扶住她肩头,托她伏自己腿上。
大概累极了,她乖乖趴着,两手拿上来垫着头。
经过她一动弹,他倒醒了,垂眸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借着这一点光,看到她拿上来的右手,手腕红肿的一圈,泛着烟紫,他禁不住伸手帮她揉一揉,轻轻地,也怕手重了弄疼她。
他想她应该睡着了。
她似乎是睡着了,睡梦里不知经历什么,从眼角流出一条细细的泪水,无声渗进手背的指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