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叠加的黑暗，像美术练习生在画油画，左一层又一层地涂抹上去，有的地方浓、有的地方淡，虚虚实实。门外时断时续的风雨声。如果这是世界末日，文升闭着眼睛，朦胧又清醒地想，如果是末日的话，他首先要感谢命运，把他和她关在一起……
可能已经过了凌晨时分，虽然还像午夜一样黑，但人能明显觉察出气温下降，原有些闷热的房间，这时清凉下来。
趴着没法久睡，靠着也一样。
钟敏指缝里的泪水都没干透，就醒了，只阖了阖眼的感觉，脖子发僵，她试了试，转头换了个方向，一抬眼，看到正垂眸盯着她的文升。
“醒了？”他柔声问，带着说不清的暧昧辗转情意。
“嗯。”
“那你赶紧起来，我腿麻了，没知觉。”他语速迅雷不及掩耳，还皱着眉。
钟敏趴着没动，“等会儿！”她说。
“干嘛？”
“你反正已经麻了，不差这一会儿，等我缓一缓，我脖子好疼。”
“这是什么话！你脖子要紧，我的腿不要了！”他嘴里抱怨着，不知是不是为了自己的腿，手上赶着覆上去，帮她用力揉揉后颈，“好点儿没？”也许这么问太单薄了还是怎样，又马上补充：“好了就起来吧。”
他掌心温热有力，是男人特有的力度，她其实也没多疼，不肯言听计从罢了，并没想到他会这么卖力上手。这会儿识趣地踩着他给的台阶，她直起身来，还顺手帮他锤了两下腿。
他想，她好的真有点儿快，其实还可以再趴一会儿的。
这时屋里透进青灰的光，烟幕一样。“不知道几点了？你看，好像天亮了。”钟敏坐直身子，把坐僵的腿抻了抻。。
文升也跟着伸开了长腿，顺便看了眼手机，“七点多。”他简短道，同时看到手机电量发红，只剩个位数，“你这儿有充电宝么？”
钟敏已经恢复好，起身打算去看看店门外的情况，听着没什么风声了，她摇摇头，“没，你手机没电了。”
“嗯。”
她站定想了想，走回来时从货架上拿了瓶苏打水和自家品牌的甜瓜吐司，递给他。
他只接了水，拧开喝了两口，摇头：“不吃，不饿。”喝完放下瓶子叫她：“哎，过来拉我一把，站不起来。”看她行动这么自如，没事儿人似的，他当真是坐麻了。
她走近来伸手拉他，嘴里不像身体这么听话：“哎什么！如果现在是世界末日，这一屋子吃的都是我的，你得喊我一声姐，我才能分你一口呢！”
他借着她手臂的力量，站起身，自己低头抖抖手脚，毫不示弱地反驳：“我还不是因为你！我都是被你压的，下次换我压你试试……”他顺嘴一说，忙着为自己解释原由，说着说着停了，话里你压我、我压你的字眼儿像是某种不可告人的心声。本来他不停还好，一停更此地无银。
她原本没在意，关心着门外雨势渐小，他突然停在这几个字上，她立刻听清了，耳后同时晕出一团潮红来。“呃，那个，外面好像能走了，我看见有人从廊檐下经过……”她说，为了佐证，还故意抬手指了指。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什么也没看到，并没陷在刚刚的尴尬里，马上接口：“是瞎编的吧，你这是提醒我该走了！”
钟敏真是服了，对他这脑子的转速服了！“那你再坐会儿吧，我这一屋子吃的，坐个十天半个月没问题！”她索性推他坐回去。
他一想起坐麻了的腿，心里发怵，拦着她手，“不了不了，别客气！”他还想说，你是不是能看透我脑子里想过的东西，我刚刚才试想过这里像末日的安全屋。两人正闹着，还没开口，钟敏手机响了。
她接起来，是阿嫲打来，“喂，妈，我没事！店里，店里……家里还好吧，厨房和阳台漏水了么！”
文升停了手，站着听。
“店里，一点小问题，我处理好了再说。”钟敏含糊着，被婆婆一提醒，想起小仓库的巨大损失来，她不自知的走过去，后半间的门口，水退下去了，但还没退尽，湿汪的。
文升跟在她身后，等挂了电话，抬手想扶在她肩头，安慰她凡事朝前看，朝好处看，好在前半间没事，店里其他地方没事。
做人无非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几个顺眼的地方罢了，看似好像只能挨过一时，但其实一转眼，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久长时，都不必较真，过得去就是世上最好用的法门。
他刚站定，自己的电话响了，他们两人的手机铃声算是此起彼伏。
“嗯，妈，我没事，都好。我在，在朋友这里帮忙。哦，好朋友，最好的朋友。”他接起来，是他母亲打来关心他，“快了，好了就回去，很近的。”他解释。
钟敏这时已经欠身去柜台，她自己的雨伞递在他手里，又自去开了店铺前面看看，昨夜台风，此时已经化成一场连绵的雨水，只廊檐外的小路上，大风刮断的树枝横七竖八，一棵粗大的梧桐树，被推到了一半枝丫，挡着半条路面，昭示着昨晚爱丽丝的金刚威力。
文升走来，门外凉风扑面，他隐隐有种良辰眨眼过的遗憾在心底里。钟敏转头看看他，听见他问：“不用我留下帮忙么？”
她摇摇头，肯定地回答他：“不用，你帮了最大的忙了，不然我这一夜不知道该怎么过。后面的事，我自己能行！”
他微微蹙了蹙眉，立刻又舒展开，点点头，朝门外跨一步，撑开她给的雨伞。
又过了一会儿，雨水还在细密地下着，柔情似水力度。阿嫲提着小竹篮，穿着高筒雨鞋走来送饭。
钟敏已经在小仓库里排水排的差不多，但还是一屋子狼藉。
“哎哟！要死哦，进水了，全泡水了呀，这窗户也砸了……”阿嫲站在门口，一时惊得回不来神。“这么多货怎么办呐，里面还好的吧，还能不能吃啊？还能不能卖啊？”
其实都泡了水，卖不了了！
“饮料，没开封的，还算好的吧，还能卖哦。”“面包，有袋子装着，不怕的，擦擦干看不出来……”
到中午前后，市政的排水排障作业进行得差不多，听说周边市区的消防救援都在往市区支援，积水很快下去，道路也渐渐畅通。
钟敏的小仓库，终于见到了地板，后院外围的矮树丛，倒了两棵，交错歪在院子当心，挡着水也挡着人。钟敏和阿嫲，加上雅雯三个人一起合力抬开了一棵，另一棵树太粗了，实在抬不动，就这么仍旧横着。
下午四点多钟来电了，午夜时断掉的自来水也通了。后街这排商铺，各家各户都在排水排涝，阿嫲进进出出，总在哀叹，“这么多货哦，好好的都没拆封的。”她总在问，有时是问钟敏，有时像是自问自答，“咱们拆了盒子，拿抹布细细擦干净，还能卖！领料瓶子洗干净就行了嘛。”她念叨着。
前面发哥和三姐她们走过来时，阿嫲嘴里还没停，被钟敏打断了，叮嘱她：“妈，那些泡水的货我都堆出去了，你先别碰！”
阿嫲唯唯诺诺的表情，她也不知道，面对这么大的损失，究竟该怎么办。
“哟，你们家小仓库漏水这么严重，全泡了！”三姐伸头进来看看，忙着感叹：“这算咱们这条街上，泡水最厉害的一家了！唉，你这么多货，怎么办呐！”
“我们后窗户破了，大风的时候就被砸了，后面就防不住水……”钟敏也是一声叹息，天灾是没有办法的事，怨不得人。
“小钟，你后面这棵树，我们给你挪到道边去，刚刚社区主任来说，道边有人清理，院子里归各家。”发哥跨出后门来瞧瞧，赶着指挥男人们来帮忙。
“那太感谢了，我们娘三儿弄了半天，实在没弄动。”钟敏赶紧出来清出一条路来，邻居大哥们几个人合力，把后院的倒树杂枝堆出去。
又围拢来，听说她们家后院积水最严重，三姐悄悄拉钟敏的衣袖，悄悄耳语，“哎，要我说，你收拾收拾，拿电风扇吹吹干，看不出来，照旧卖，不然……”
“可不是，这都好着呢，有包装袋，一小包一小包的，洗洗！”阿嫲凑过来附和，也压低了声音。
这么低声低气，唯恐人知道，听了去，可见不是什么好事。
她们这里站着商量，其实店里站着的邻居们，不听也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卖不了了！”钟敏最近劳碌得厉害，人瘦了一圈，轻灵灵的一身骨头，站在店中央，“我们不卖泡了水的货，大家放心，我给大家保证，所有泡了污水的，沾了污水的，都在后门口堆着，包括停电，冰箱里的酸奶、冷藏保存的果汁、糕点，都会一起报废的。我问过了，晚上夜垃圾车会来，我等着车来，一起收走。我们店里上架卖的，都是新鲜的，健康卫生的零食。”
她略抬高声调，马上破了声，沙哑的粗糙感。
邻居们听完，议论纷纷，点头的点头，摇头的都叹口气，走来拍拍钟敏肩头，“能翻身的，小钟，沉住气。”他们说。
阿嫲听了，更惶惶的脸，她不敢估算小仓库到底是多少钱的损失，总是很多很多，也可能是全部，是她们家全部的资金。
入夜，雨还没停，台风过后的一点余威。日子还得照旧过，阿嫲煮好了晚饭，钟敏赶着时间料理家事和每天的必修课，全家人都垮着脸。胃口最好的雅雯也吃不下饭，她也知道，等会儿，妈妈会坐在这儿算账，算这次台风，她们店究竟损失了多少货、多少钱！
阿嫲垂着头拖地，每间屋子都拖一遍，拖每间屋子的时候，都叹口气。
这晚她们睡得迟，都没睡意。
钟敏对着电脑，又在手边的记事本上写写画画，雅雯坐在桌子对面，神情紧张，忧心忡忡。
阿嫲洗好了拖把，也坐过来。
人齐了，像在等着吃饭。
钟敏把损失的数字算出来，又核对了几遍，自己呆着脸看了一会儿，没言声。
“多少？”雅雯伸长了脖子问。
钟敏要开口，被阿嫲抬手压住了，“别说，你别说。”她指挥着，一家之主的气势，缓缓抬手把一本红色封面的房产证放在桌面上，“不用说了，这个拿去抵，你去办手续，好了带我去签字。”
阿嫲这时眼神清亮的，凝着光。
“妈！”“阿嫲！”
她摆摆手，不要听，起身走了，回阳台的小床上躺着，累了一整天，其实，也累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