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嫲给出去的不是房产证,是她这条人生路后半程的保障,其实不只她,还有阿征。不过她还是给出去了,她天亮时从床上坐起来,听了一夜的风雨声,心里惶惶不安。打电话给儿媳的时候,有个时刻,非常害怕,怕钟敏出了什么意外,什么意外不知道,但死了怎么办!
死了,这个家就不能活了,靠她自己,既养活不了孙女,也养活不了儿子,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她知道!
这个家的生路,不就是小敏一个人嚒!她重重地,无声地捶了捶自己的胸口。
阿嫲的红色的房产证,压在钟敏手掌下,等其他人都睡了,家里静得只剩一点微弱的呼吸声,她又在桌边坐了好一阵子。
这个中秋假期,厦门人民被正面登陆的台风打了个措手不及,家家户户博饼的骰子声也是隔了一天才又此起彼伏响起来。
钟敏家因为仓库损失,全家都笼罩在失意的气氛里。假期最后一天,雅雯跟着在店里帮忙,原本她总要拿个西瓜味的棒棒糖吃着,这天开始,她再没拿了。
雅雯手上抓着阿嫲常用的大抹布到处擦擦,转头来耷拉着嘴角:“妈,咱们家怎么这么倒霉,好好的开个店,生意挺好的,怎么就赶上台风,把仓库淹了!”
钟敏还在仓库整理货架,弓着腰,半个身子猫在层架里,“你觉得倒霉么?”她重复着问。
“嗯,倒霉!”雅雯苦着脸。
“我也觉得倒霉,但可能我遇到的倒霉事儿太多了,”她从货架间直起腰来,“这些觉得咬咬牙,能过去。”
雅雯嘟着脸,没听懂,隔了一会儿,又好像听懂了一点,“妈,你是说爸爸出车祸的事么?那事儿我觉得最倒霉的是爸爸,瘫痪了不能动,肯定每天都很难受!”
钟敏本来也没指望女儿听懂什么,她也不过是母女俩干活,闲话两句而已;这时被雅雯一问一说,归置货架的手,停了停。要说她遇到的倒霉事儿,那可多了,掰着指头数,一双手数不过来。可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能看的到最大倒霉事儿,当数爸爸遭遇的车祸。她怎么能知道,瘫了的人只是瘫了,受罪的是经年累月照顾他的活人!
她想说,最倒霉的不只是爸爸,还有我,阿嫲!和你!
话到嘴边,她又想了想,终于什么也没说。点点头,接着弯腰进货架里理货,“嗯,都是、都难受。不过,咱们会好起来了,等咱们好起来了,再回头看,今天这些也不算什么。”
雅雯依旧耷着嘴角,完全没有被妈妈的话安慰到。她拿着抹布,抹过了窗台,抹门框、抹柜台,抹过了一大圈,也还是觉得沮丧。她有一刻努力回想妈妈说的话,是老师提倡的乐观吧,可她用力往乐观上靠了靠,还是不行,这有什么好乐观的,坏事儿就是坏事儿,变不成好事儿。大人那一套,纯粹自己骗自己呢!
其实雅雯曲解了妈妈,钟敏没想体现乐观,她骨子里也不是个乐观的人,要非得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是个客观的人!
中秋假期最后一天,雨终于停了,倒是又刮起了风,气温降下来,穿着长衣长裤,略感风凉。
晚上九点多钟,文升打电话来,“你在店里么?”
“在。”钟敏自己一人在店里,加固窗框,考虑过玻璃胶和白水泥,听鞋匠说,白水泥更好,她正在尝试。“过来喝茶么?”她抿着嘴角,问。
“嗯,五分钟后到,你先烧上水。”他把一个小信封对折好装在裤兜里,正要换鞋出门。
钟敏卷着袖子站在货架上,把最后一圈涂好,跳下来洗手烧水,抿着的嘴角舒展开。她这样带着点儿凉意的五官,一旦染上笑容,像旧巷子口的迎春花突然开了,美过所有明艳大美人。
文升来时,因为心里藏着事儿要说,没仔细看她,等坐定了,面对面倒好了热茶,也还是没发觉。
他只顾伸长手臂去关上后门,言不由衷地解释:“风太大了,咱们还是关上门说话吧。”
等关上了后门,前门还没完全关上,留着半扇,钟敏特地开着通风用的,他扭头看了一看,扶着茶盅,再三看看。
“前面的风也太大了?”钟敏虽然低头泡茶,但余光总跟着他,这时抬眸问他。
已经被问了,他索性起身去关前门,“都关了吧,反正你已经打烊了,关上门说话放心。”
她端坐着,看他马不停蹄地把门一一关严,这是有什么悄悄话要说?!她盯着他坐回来时,在心里想。
他一坐下来,被她目光紧随着,心里这个事儿,一下子不好开口。都说求人办事张不开嘴,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替她想办法,他也张不开嘴。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文升还是找不到切入口,只好耍赖:“你怎么不说话,你先说?”
钟敏听了真想笑他,不是他这么大张旗鼓地关门避人的嘛,没有话说么?还让她先说。“.…..最近过的好么?”她信口胡诌了一句。
“说的什么?”他明显不满意这个开头,“咱们十年没见了么?”
“那你究竟要说什么?直说不行么?非得铺垫?”
“.…..有些事儿,就是因为关系好,才不能直接说,你不明白吗?”
“哎你可别这么说,咱们关系一般。”钟敏低头端茶,作势拉开点距离,“关系好这种话,别人背后议论议论也就罢了,没有自己承认的。”她这么说,其实是不怕和他说这些,也是因为关系好。
“谁议论了?你们这片的邻居?”他其实听到了上次大宇夫妇来时和阿嫲说的那番话,话里话外都是,钟敏抱上大树的意思。
究竟是大树还是大腿,其实都是一个意思。谁的大腿,他想想,应该是他的。
钟敏自顾自喝茶,没接茬,他不是吞吞吐吐的人,又这么吞吞吐吐起来,是要说什么?钱么?
她忽然放下茶盅,凝神盯着他的脸,等他。
他从她眼神里看明白,不用再铺垫了,倾身靠在方桌边沿上,“我带了件东西给你,有时候人遇到难关,借一借别人的力量没什么,是很正常的事。”他终于开了口,伸手进口袋里。
“别拿出来!”她如常语调但字字清晰,制止他,盯着他的眼神防着他真的拿出来。
他停住,微微皱眉,预想她会拒绝,来的路上想了很多说服她接受的话,这时真的面对面,又觉得都是无力的话。
“我不要你的钱!”既然他带来了,她也不用委婉含蓄了,直说。她从来都能直面问题,无论多难面对。她不仅是个客观的人,还是个勇敢的人。已经接受了他很多帮助,他授之以渔,她欣然接受;他的鱼,她就不能要了。“钱的问题,我自己想办法解决,我能解决。”她补充说,轻声细语,但眼神透亮含光,她自己看不到,像那天阿嫲拿出房产证放在桌面上时一样。
他没拿出来,但眉头结深,“我不要你的钱!”这话听起来真耳熟,上一个跟他说这句话的人,是谁来着,是戴静静。“不是给你的,是借你的。”他这么补充,也许心里已经知道钟敏不会拿,但还是要说,做最后的努力,不想看着她被钱难住。
说不是给,是借!钟敏抬头来笑了,笑着看他。这样的话,不就是自欺欺人嘛。都不是小孩子了,雪中送炭的时候,给和借没什么不一样。
把他看得无处可躲,自己低头也笑了。但又不肯就此放弃,复抬头来问:“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新一轮的订货。”
她不打算细说,伸手去理了理小茶盘上的水渍,见他还伸着脸等着,叹气道:“你能不往下问么?”
“不能,你说了,我考虑看看,要不要拿出来。”他作势把刚放上来的手,又垂下去。
倒是还没见到他这么执着的时候,她想了想,照实告诉他:“我打算把现在住的房子拿去做抵押贷款,已经和我婆婆说好了,她同意。”
她轻描淡写,他听了,马上听出症结在哪里,“老人家能同意?”
钟敏欠身去烧一壶新水,“一开始不同意,后来看到仓库的情况,加上这里房东要加租,都是没办法的事,也就同意了!”
他跟着沉默了一会儿,盯着她眼睛,明知故问:“非得靠自己?”
“助人自助,终究是落在“自助”上,”她还想说,哪能伸着手专靠别人的力量,给了一次帮助就已经很好了,自己的力量不够靠谁的力量也没用,张了张嘴,又没说,只抬眸来追加了一点,“是吧!”
她想他不是别人,他听得懂。
他手指面触在茶盅上,一点滚烫,微微点头,没再坚持什么。
新一壶的开水煮沸,“嗡嗡”的沸水声。钟敏不想让他把注意力放在她这家小店上,主动开启了新话题,“你呢?事情都顺利么?”
“还可以,各种手续正常办理吧。”他简短道,着重介绍自己的新事业,“等这边切割清楚,我把老家的公司正式转迁过来,团队方面我其实提早谈了一些,应该很快能组建好;初期会忙一阵子,好在基础已经有了,会走一条稳健的路。”
说到新公司,他脸上添了一层光亮,
钟敏凝神看他,听他讲布局和经营策略,仿佛亲身参与一样,嘴角微微上扬着。她有一刻想起第一次见他,也是这样听他讲,坐在他对面。那时并不知道后来,还有现在这样的推心置腹的时刻。
她趁着替他添茶的空儿,在心里暗自和自己对话,是老天觉得我这日子过得太暗无天日了吧,再这样重压下去,也许我这根命运的弦要断了,所以安排他来,松一松我世界捆紧的绳索。
文升见她垂眸凝神,立刻觉得她听得不够认真,“哎,你别走神儿啊!”他边说,边伸头凑过来。
“哪有,我一字不漏听着呢!”
“你重复一下,我前面说什么?”他认定她开小差。
钟敏当真跑了神儿,不记得他前一句说什么,更有点儿恼羞的怒气,拿大眼睛瞪着他:“哎,身居高位,得难得糊涂,哪有你这么较真儿的。”
“我哪居高位了,不是和你一样,坐你对面。你还不认真听!”他更有怨言。
两人正对峙着,文升手机铃声响了,他立刻接起来,因为是嘉怡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