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嫲转到普通病房那天,主治医生找家属沟通治疗意见,“人的大脑会把特别痛苦或极度创伤的记忆封存起来,是个体为了保护自己免受精神压力和焦虑的内在心理策略。目前患者表现的,极有可能是解离性遗忘,加上本身阿尔茨海默症的影响,她整体的记忆和行为能力呈现明显衰退趋势!家属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包括后期的照护,都需要特别注意。”
钟敏从医院回家的路上,一路考虑着,春风正好,迎面吹这,吹翻了她的衣领,她伸手按住,一抬头正看到路边开满的迎春花。
晚上和文升对坐,说起自己初步的想法,“然后正好有套合适的房子,我可以置换过去,我妈以前经常去那家坐着聊天,她多少有点儿印象,就告诉她是当年厂里分给她的。换了住处,从前生活的痕迹自然就没了。其他故事怎么来怎么去,全凭我说给她就是了!”
文升听着,觉得可行,一辈子活到尾声,真不真实就不必追求了,如果能剔除掉痛苦,只剩幸福和圆满,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相当于换了个美好人生,谁不想要呢。他点点头,端杯喝茶,等放下茶盅,想起另一桩事情来,“哎,你这套房子不是做抵押了么?那怎么置换?”
钟敏忘了当初埋的这个谎儿,“额,其实,其实当时是有个情况……”她想解释,他没给机会。
“所以你当时是没跟我说实话!”他目光和思路一样犀利,“包括你知道老太太的病,也一直没说,所以当时选择放弃稳定工作,除了因为急用钱,还因为家里马上要面临两个病人的情况。”他是当代推理小能手,“你还有什么,是骗我的?”
“怎么说骗,这个字眼儿多难听……”
“你还嫌难听呐,那你别这么对我呀!”他彻底抱起手臂来,冰冷地宣布:“你在我这儿仅剩的一点信誉,也扫地了!”
“.…..要不咱们重新建立信任关系吧!”
“从哪儿开始?”他显然愿意。
“从今天开始!你看,我已经和盘托出,没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了。”她欣然表示。
“既然这样,你把上次咱们喝完酒回家路上,我没听清的那句话,再说一遍!”他沉着冷静地提要求。
钟敏明显皱了皱眉,为难,“那还是等我搬好家,生活重新开始再说。咱们之间的信任先破裂着吧!”她一挥手,轻巧地挥过他面前。
“哎!你怎么这么爱 耍赖!”文升知道她不肯再说,可他就是想要再听一次。
钟敏和3号楼的阿霞约见面谈买房子的事,请三姐帮忙牵线。三姐听了她对阿嫲的安排,感动的眼圈都红了,“你放心,我给你找阿霞说,她肯定没问题。咱们这片儿老邻居,我只要跟他们一通气,你保管放一百个心,你和老太太就是亲母女,谁也不会说漏的!”
所以,她和传闻中挣了很多钱的阿霞总还没见面,倒是霞姐自己敲门上来找的她。
霞姐身材偏胖的五十岁左右中年女人,钟敏开门时愣了愣,小区里进出时见过面的,但不熟。“我听说,你想买我家那套房子。”她一开口,就说正题。
钟敏赶紧把她让进来,坐下谈。她有抱歉的地方,“霞姐,我手头钱不够,得等这套房子脱手,才能……”
霞姐打断她:“行,你放心,慢慢卖,不着急,我房子等着你。咱们女人挣钱难,别人不懂我懂。你家这种情况,嗐,我听我老娘常说,我光听听就摇头,不知道你是怎么过来的。”
霞姐说话声音又粗又哑,举止也带着男人模样,离婚十几年,都是靠自己打拼出来,有种大姐大的豪情。“小敏,”她拉着她手,从前觉得钟记者是文化人,少言寡语,不好说话,现在面对面坐着,其实是个柔软的人,“你听姐的话,你们家老太太这种情况得找保姆帮你一把,你别觉得姐是为自己生意才说这话,我不在乎这一单两单的,主要是你,你怎么脱身去挣钱,天下男人都是不管不顾才挣到钱的,你见哪个是拖家带口成大事的,没有,从来就没有!”“不过话说回来,男人做不到你这样,只有咱们女人舍不得抛家弃子。你呀,实诚、太实诚!实诚人苦,别苦自己,姐给你挑个本分勤快的帮手,你放心用!”
霞姐来一趟,解决了钟敏眼前两个难题。后来搬家,霞姐还叫了自己公司的人来帮忙,她粗嗓门站在客厅指挥,又伸手揽着钟敏的肩头,“你别忙活,看着就行。我妈比你妈还老几岁呢,看这屋里家具我都是挑最好的材料,专为做了圆角,防老太太坑着碰着,带老人就跟带小孩儿一样样。后面小院,我跟我妈天天吵,我要种花她要种菜,嗬,这下好了,留着你跟你妈吵去吧!”她说到这儿,开怀大笑。
文升正走进来,望见霞姐搂着钟敏站在后院门口的背影,霞姐粗壮得像座山,衬得钟敏像山边一道小溪。
等豪情万丈的阿霞总走了,他站在大门口设置指纹锁,偏身叫:“小敏,过来录指纹。”
钟敏走来站在他身边,指了指后面:“后院那道门,也设一个。”
“刚刚那位是谁?”他随口一问的样子。
“这套房子的上任业主,不过现在我们是好朋友了。她离婚好多年,靠自己养活父母孩子,现在开公司做的特别好。等我这里安顿好了,请她来家里喝酒。”
文升“滴滴滴”地在指纹锁上操作着,“她离婚好多年!没有再找么?”
“干嘛要再找,婚姻里水深火热过了,干嘛还重蹈覆辙!她现在力量足够顾好家人顾好自己,非常了不起。”钟敏言语中,满是对霞姐的敬重。为什么敬重,后来她深想过,是敬重霞姐的生命能量,与一个人的财富、权势无关,只和她对抗命运的能力有关。
文升听得,手上动作滞了滞,“一个人,总是会很孤单的吧!”他猜测着说,其实也是借人说己。
钟敏没听出来,“怎么会,一个人多快乐呀,能做的事情非常多,上天挽月,下海捉鳖,干什么不行!”
听得文升转头瞪她,他低头到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钟敏马上伸手捶他一记,“你真是,小人之心!”
他作势揉着胸口,“你不能再打我了,你手重!”他嘟囔着:“没事儿就倒拔垂杨柳的人,自己心里没点儿数!”
钟敏正忍不住要笑,后院门口有人叫她名字,“钟女士!有货到了!”
她赶着走过去,心里疑惑着家具材料的时间,没有这会儿到货的呀。
文升跟在她身后。
“是什么?”她问送货的师傅。
“秋千架!”师傅说,“你看要放在哪里?”
钟敏转头来看文升,他也看看她,没错,是他准备的乔迁礼物。“我看,放那边合适!”他做主,抬手指挥说。
等师傅装好,她站在旁边,才发现,他送的是一架双人秋千!
隔了没几天,阿嫲出院回来,觉得这房子眼熟,再看看屋里都是她熟悉的裁缝铺里的全套家当,更确定了,到家了!
样样满意,只有一点不称心。小敏明明有个不错的男朋友,但总不提结婚,真是急死人。文升这么好的一个男人,离异没孩子,挣钱多脾气好,放在她眼里,简直合适的不行,不知道小敏挑什么,要是被人抢走了可怎么好!阿嫲忧心忡忡。
文升周末来吃饭,钟敏提前和阿姨秀兰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回来就在厨房里忙碌。“妈,做芥菜心煲,咸肉煮多宝鱼,还买了几个小菜。”钟敏拉开厨房玻璃门来报菜名。
阿嫲拉着文升坐在沙发上喝茶,扬声指挥:“做枇杷瘦肉汤,我昨天特地说的,买瘦肉了么?要新鲜的。”
“买了。”
阿嫲抻着脖子看厨房门关上了,“嗡嗡”的烟机声响起。老太太转头瞧见文升正端着茶盅,她毫不客气地伸手把他茶盅拿下来,严肃问他:“文升啊,你喜欢我们家小敏吧?”
文升被出其不意的老太太惊呆过好几次,这回谨慎地点头:“喜欢。”
“你不想和她结婚?”
“想。”他诚实以对。
“那快点儿结呀,你们俩都多大年纪了!”老太太急得拍桌子。
“这个事儿吧,光我一个人急没用,得小敏……”
“你来!”阿嫲利索地起身,拉着他往钟敏卧室去,指给他看:“新换的窗帘,摸摸,多厚实,一点儿不透光。”老太太意有所指,“床单被罩刚洗过,你闻闻多香,秀兰放了香水进去。”
“哦,香。”文升跟着点头,又被拉回沙发上坐着。
阿嫲凑近了跟他说,悄悄话:“雅雯跟着学校去角美不知道干什么,明天下午才回来。我和秀兰等吃了饭就去前面小公园听戏,天不黑也不回来。你懂不懂?”
“哦,懂了。”被阿嫲殷切的眼神照着,他只能懂了。
阿嫲不放心,拿眼睛瞄着他,索性说白了吧,“你把生米煮成熟饭,不就行了么?”
“.…..这能行么?”文升没想到,结婚这件事他急,老太太比他更急。
“怎么不行,我自己的女儿我最清楚,能行!”阿嫲一拍桌子,定了,拍完,忽然灵光乍现,想起个要紧的问题来,抬眼盯着“准女婿”问:“你行么?你能行吧!”男人要是不行,这锅饭不就白瞎了!
这……“我行啊,当然!”文升马上挺直了腰背。
“能行就行!”
他们这里谋定,剩下的重任就是他一个人的了。吃饭什么的,走个程序而已。
秀兰收拾碗筷,老太太不错眼地盯着催。钟敏拆个快递的功夫,再转身她们已经不见了。
“我妈呢?”她朝后院看看,没瞧见人。
“她们去小公园听戏了 。”文升照剧本说。
“这么早开唱了么?”
“饿唱饱吹嘛,都是饿着肚子唱!”他胡乱说,拉她回房。
“你干嘛?”她觉得他今天怪怪的。
“.…..”要忽然提议一起睡午觉,他实在开不了口,只好指着床单顾左右而言他:“你妈说床上新换的。”
“我妈说!”她有点儿明白过来,“我妈还说什么?”
“她还说,让我尽快把你这锅生米煮成熟饭。”他总算开了头,同时伸手把房门关上。
她终于听笑了,“我们不是煮过了么?”
她还敢提上次,上次匆匆忙忙不尽兴,这次要好好弥补。“再煮一次!”他脱了外套,解自己衬衫的扣子,“多煮几次,你真是,煮不熟的生米!”他抱她上床,咬牙切齿说。
他们这锅饭倒是煮了好几回,经常煮,煮得特别好,煮得特别熟。也因为太好太熟了,有男友的生活万事足意,结婚的事,她不准他提,他只能有苦说不出。
导致阿嫲后来每次见他,总有些怀疑,怀疑他煮饭的能力,不然不应该呀!
文升被老太太疑心的眼神扫描了好多次,实在受不了,当机立断买好了戒指揣在衣兜里。
钟敏后院里的玫瑰花开了,邀他来喝茶。才一坐下,她就指给他看,多头玫瑰、艾莎、香槟、火烈鸟……“你看,形而上的审美,我也有啊,这不是。”
她这后院里如火如荼的地栽鲜花,特别是阿嫲也同意种花,不种菜,平常照看侍弄得非常认真。爱美,谁不会呢!
文升跟着点头,他心里藏着事,抬手泡茶,又找机会开口:“你那时说,不被生活所迫的话,会干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现在可以了,咱们去干点儿大事!”
“我干的一直是大事啊!”她忽然认真总结,又抬头问他:“是吧?”
当然了,她干的事放在聪明人里是大事,放在笨人里也是,无可非议。“是。”他笑着点头认可。
她满意地喝茶。
他给打了岔,换了一盅茶,接着说:“我是说,别的大事!”
“比如什么?”
“比如结婚!”他笃定说着,同赴人生大事的眼神,拿出戒指放在她面前。一打开,释放出无数璀璨的光芒。
隔着流转不定的五彩短光,她抬眸从他眼睛里,看到一个崭新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