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家人真爱去医院,不是这个去就是那个去……
钟敏在暂时处理完殡仪馆事宜后匆匆赶来,文升本来打电话给她,问她的情况,怕她一个人处理不了这么多事。
“我没事,何征在殡仪馆先停放,丧事明天再考虑。”她思路清晰,语声坚定,“我现在过来医院,你稍等我一下。”
阿嫲抢救过来,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还在持续监测中。医生只给了颗定心丸,其他详细的情况没说,要等患者家属赶到。
文升在电梯口等她,电梯门一打开,他本以为会看到形容憔悴、心力交瘁的她,然而并没有,钟敏瘦瘦的脸颊,显得眼睛大而有神,连她的手也很有力,抓着他手臂问:“医生在哪儿?现在什么情况?”
“医生在等家属,我带你去。”他拉着她去找主治医生,她快走两步,走到他前面。
文升陪坐在她身侧,听医生的表述,“一氧化碳中毒,高压氧治疗是常见的抢救措施,目前情况平稳,没有生命危险,但考虑到患者年龄和慢性病史,特别是阿尔茨海默症的综合情况,我们也很难确定整个治疗周期和治疗结果。”“会出现大脑和神经方面不同程度损伤,在认知能力和行为方式上有退化情况,”“这是个很长时间的观察和治疗周期,后遗症会带来迟发性脑病……”
医生的办公室不大,却常常能说出这世上最大最沉重的话。
听完医生的解释,他们去看了阿嫲的特护病房,被许多电子设备包围着,到处是仪表盘和电流声,人被埋没在机器里,像是另一种埋葬。
这时已经过了午夜,昨晚停了的北风这时又平地卷集起来,呼号着撞在路面、墙壁和行道树上;撞在人身上,“轰”的一声,直钻进人心口。
他们从医院走出来,走进暗夜的冷风里,文升始终牵着她的手,她还在往前走,被他停住脚步拉住,“不要回家了!”他提醒她说,担心她一个人待着会出问题。
她冷静异常的脸,转头来看着他,“奥。”表示了同意,是不该回家,家里一团糟,刚死了人,还险些死了两个……
但如果,家不能回,还能去哪儿呢!说来说去,家其实是人;人没了,家自然也就没了!
文升这时才从她眼睛里看到一点茫然和无措的光,但很快又消失不见。“那我,我去找家酒店住,明天还有很多事……”她说,明天的事,是丧事。
“小敏!”他打断她。
“嗯?”她大眼睛里全是细密的血丝,真个儿像只兔子,她有一回说,她喝醉了像只乖兔子。
她越这样沉着,越让他担心。
文升伸手拦车,就近找了家酒店入住。人太疲惫了,连哀痛的力气也没有。七情六欲都是吃饱了以后的事儿;当然,如果吃撑了,狗屁倒灶的事儿也就特别多。
他希望她休息过后,能精力充沛地大哭一场,最好能像个小孩子那样,哭得大雨滂沱,哭得不可理喻,哭得捶胸顿足。大人只有这么哭,才能清空痛苦的内存,可大人永远不能这么哭了,小孩一旦长大就失去了这种技能。
这夜很短,他中途起来好几次,静心听她在另一张床上的动静,她真的睡着了,仿佛是为了蓄积能量,丝毫没有时间哭泣。
像她说的一样,第二天还有很多事要去处理。酒店的遮光窗帘对她丝毫不起作用,她身体里自有一套时间系统,提醒着她下一刻该做什么。阿嫲在医院里算是稳定,殡仪馆里却有很多琐碎繁杂,像无数摔碎的玻璃茬子,薄刃锋利刺进人心。
文升似乎凌晨时合了合眼,再睁开时钟敏已经坐在窗边的写字台上忙碌,首先要通知老家的父母,交代小辉把雅雯送回来,怎么和孩子解释这些事,她太累了,没法婉转,只能照实说;接着各家亲戚报丧,来不来是人家的事,告知是一定要告知的。丧事从简,即便这样,主丧也得处处耗费精力拿主意,一刻不能闲。大到停灵时间、火化流程,小到骨灰盒选什么样式。
雅雯来时睁着和妈妈一样的大眼睛,外婆提前给她换了丧服,老家的习俗,唯一的子女披麻,穿重孝。这于她仿佛是一场演出,装扮起来,她甚至有一点不可告人的兴奋,在追思堂里仰头看到爸爸的照片,年轻的脸,太好看了,和常年躺在大卧室的那张浮肿的男人的脸不一样,她一时没认出来。
连同她一样穿着重孝的妈妈,她也恍惚觉得不一样,尤其是妈妈右眼角不知何时多出一颗细小的泪痣。
雅雯最后捧着爸爸的遗像,跟在妈妈身边。她对丧事的印象停留在捧骨灰,原来真的是两手去捧,人烧完了的白灰,一堆一堆,是靠家属去捧进骨灰盒里的。现场的工作人员提醒着,同时催着加快速度,后面还有等着烧的人排队呢!她和妈妈两个人,简直是胡乱抓了几把……
人的一生是这样结束的。
雅雯还见到了开车来接她的文升叔叔,她知道是帮妈妈开店的那位,就是小区邻居们窃窃私语的那位。她也知道做人不该嫌贫爱富,但还是从心底里挺喜欢他,特别是在火化前没时间吃饭,他悄悄塞巧克力在她手里,同时拿眼神示意给妈妈一块。她觉得,他是很好的人,好在哪里说不清,但这也许是女人的直觉,虽然她还没到称得上女人的年纪。
医院里的阿嫲,雅雯还没去看过,因为只能短暂探视,看不出来什么。办完爸爸的丧事,他化成一张大照片,挂在南墙上,进出看见时,依然觉得他陌生。
雅雯虽然和妈妈站起来并肩时差不多高,但从前妈妈说什么,她总觉得不服气,大人说的话都有种良药苦口的讨厌劲儿,不过从这回起,她终于从心底里觉得,妈妈非常强大,自己非常弱小。她看着妈妈第二天脱了孝服,去签新店的合同,接着投入到贷款、装修的杂事里,又彻夜开着电脑订货,第二天还能照常起床去医院关照阿嫲。
说起阿嫲,真是个传奇。
阿嫲一定是嫌特护病房太贵,只在里面呆了没几天,就转到普通病房了。这一点,雅雯在心里确定,去普通病房探视那天,妈妈特地拉着她,“医生交代,阿嫲的记忆衰退得很厉害,可能不记得我们,我们去了需要自我介绍。”
“奥,阿嫲失忆了?是一点儿不记得的意思么?”
妈妈说:“可能是,还不完全确定,得等我们去了,看她的反应。现在我是这样打算,如果阿嫲的记忆只是不清晰,咱们去了就慢慢帮她恢复;但医生说了另一种可能,阿嫲的大脑是把一部分痛苦记忆封存或抹去了,那我们就用另一套方案。”
“什么方案?”
妈妈表情很郑重,“我们对她的称呼一切照旧,但她不是你奶奶,是外婆,你能记住么?”
“啊?”雅雯没懂是什么意思。
妈妈拍拍她的小肩膀,解释给她:“阿嫲最痛苦的记忆是爸爸,以后这家里就没有爸爸了。我是阿嫲的女儿,你是她的外孙女,剩下的故事,我慢慢告诉你。”
雅雯看着妈妈的脸,觉得她真聪明。妈妈把阿嫲留下的绢包拿出来,戴上了那副绞丝的金手镯。阿嫲当时说,传给女儿戴的。她记得。
没错,阿嫲的记忆和医生推测的第二种情况相同,她依稀记得钟敏和雅雯,但完全不记得儿子何征,仿佛这个人从她的大脑里擦去了。
“妈,你这两天想吃什么,告诉我,回头我给你做了带来。”钟敏坐在病床边,闲话家常的语调。
阿嫲恢复得比医生想象的好,好很多,除去了一块剜心的记忆,她眼前的路豁然晴朗。“想吃生滚鱼片粥,你拿保温桶装来,别叫凉了,凉了腥气。”她靠着床头说,想想,又加菜,“再做个河鳗烧猪尾巴,活肉好吃,要炖烂的,不然嚼不动。”
“阿嫲,你点的这些菜我都没吃过,叫我妈多做点儿,我也吃吃。”雅雯坐在小椅子上,背着光,热烘烘的后背。
“你小孩儿家,没见过世面,能吃过什么好东西!”阿嫲翻着白眼,鄙视外孙女。
雅雯不服气地哼了哼。
“不怪你,怪来怪去,还得怪你妈命不好,”阿嫲仰着头感慨,“那么早死了老公,孤儿寡母的回来投奔我,亏了我有房子,给你们遮风挡雨!”
雅雯看妈妈点头,她也跟着附和,“嗯,这都怪我妈!”
“哎,小敏啊,你去问问大夫,我什么时候出院?”阿嫲身强力壮地坐起来问,“我这个腰啊,躺得要断成两截了,我跟那个张护士说,她都不信!我要回家去!”
“呃……出院还得等两天,”钟敏含糊着,小心劝她:“还有一个疗程的药呢,出院的话要先做检查,我帮你去问问检查的时间。”
“那你去问,等会儿就去问,我急得很。”阿嫲撑着腰躺回去,其实自己也不知道急什么,但好像就是得回家。
“阿嫲,这普通病房便宜,你不用担心,多住两天花不了几个钱!”雅雯一针见血。
“去!就你话多!”阿嫲歪着头,啐她。
从医院回家,母女俩走在春节后的日光里。雅雯忧心忡忡,“妈,你说搬家,啥时候搬?阿嫲赶着要出院呢!”
“嗯,很快,我和3号楼的阿霞姨已经谈好了,你觉得她家那套房子怎么样?”钟敏思量着问。
“挺好的,一楼,后面还有块儿小院子。阿嫲腿脚不行了,可以在后院里溜溜,医生不是说不能让她走远嚒。”雅雯小小的脑袋,考虑得周全。
“你不是一直想要住高层吗?现在搬到一楼也行么?”
雅雯点点头,“行,我不住高层了,太高了阿嫲头晕。而且霞姨家那套房子有三个房间,妈,你就不用住阳台了!咱们一人一间。”她乐呵呵地说。
“嗯,让阿嫲住那间大的吧,她东西多,还有从前做衣服的那些都给她摆出来,让她消磨时间用。”钟敏计划着。
“那我住那间小的,你给我换个小雏菊的窗帘,咱们从前说好的。”
“行,我房间要东南亚风情。”
“知道,你那套蓝配紫!”雅雯撇着嘴说,仍旧瞧不上这审美!但同时在心里佩服妈妈。她转头悄悄看她,妈妈真厉害,那时她们想象的东西,以为是实现不了的,哈哈一说,却原来可以。经过这么多难事,从没见她哭过。
小区的莲雾树,一棵连着一棵,她们从树下走过,跳动的光斑落在身上,雅雯错后一步,抬头看到妈妈光栅里的侧影,真美!她从心底里承认,没有妈妈漂亮!
搬家前两天,雅雯去雨桐家赶寒假作业。钟敏在家收拾打包,请了搬家公司,而且很近,搬家就是一锤子的事儿。
文升开门进来时,她正在整理大衣柜里的旧衣服,不要的多,留下的少,顺便把从前生活的痕迹去除掉,省得勾起阿嫲不该有的记忆。
本是个开启新生活的过程,该开心才对,文升走进来时,看她坐在地板上,对着一叠光滑的丝绸裙子发呆。
“小敏!”他叫她。
她仰头来,红红的眼睛,一眨,流下源源不断的眼泪,止也止不住。他慌忙蹲下来扶着她肩头,“怎么了?”
她只顾着淌眼泪,半天没有回应。“……出事前两天,她忽然说要做衣服给雅雯,我没留心,还嫌她吵……”她开口,哽咽得说不完整,“她是给我做的,每一套都是做给我的……”“可我努力生活,是想让他们活着,没想让他们死,我是为了活着!”
她终于抑制不住地哭喊,喑哑的嗓音喊不出声调,肩头抖得像狂风里的小船。
他收紧手臂任她揪着衣襟,“他们知道,他们知道……”他喃喃低声劝慰,终于能放声哭一场,让她哭出来,大悲大痛,哭哭逝去的人,也哭哭活着的自己。多坚强的人,总有那么一刻,要决堤的。
她在怀里哭着,他终于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