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躺在阳台的小床上,钟敏听了一夜风声。
转天天刚一亮,阿嫲就起来了,比什么时候都早,“铿铿锵锵”地在客厅里捣鼓,把从前的电动缝纫机装起来,还打开了客厅的灯,白亮白亮。
钟敏实在吵得没法儿,坐起来看看。
阿嫲已经插好了电源,也不顾家里人都没起床,自己坐上去开动,“嗒嗒嗒”的声响。
“妈,怎么又弄这个?装起来做什么?”钟敏太阳穴连带着眼眶被震得针扎一样隐隐作痛,抬手揉着问。
“我想起有几段好料子,从前攒下来,白放着可惜了,我给雅雯做几套裙子穿。”阿嫲兴致勃勃地语气。
大冬天的,做裙子……反季销售呢!“雅雯上次不是说过,她不要嘛,妈,你别忙活了,她不识货!”钟敏只好这样劝她。
“以后她就懂了,这是重绉真丝,不是随便市场货,你们想买也买不到的好东西。”阿嫲坚定地说,手上没停,觑着眼睛歪着头自顾自地忙着穿线。
做吧……钟敏闭了嘴,自己穿好衣服起来。
“哎,你跟小辉说好了没有!明天来接雅雯吧?”阿嫲该记住的事儿,一点儿没忘。
“说好了,明天中午来接。”
钟敏的考虑,好久没回娘家看看,雅雯回去住两天也好,做老人都喜欢孩子,好久没见了,看到外孙女会高兴。她上午去了趟银行,准备红包,其中两个请弟弟带回去转交给爸妈,往年她手里拮据,给不出,今年她提前预备好了,老两口一人一个,都有。还有一个双倍厚的,是给婆婆留着,她悄悄放在自己枕头下面,等大年初一一早煮年糕时拿出来给她。至于雅雯,她的压岁钱不能多给,给多了乱花,不过钟敏做妈妈的心,另外准备了礼物,父母之爱,她尽心竭力,希望孩子长大后不会像许多人那样,抱怨原生家庭这不好那不好。
她也处处不得意,但从没抱怨过老家的父母。
阿嫲好像潜心在做衣服上,这两天没日没夜都坐在电动缝纫机前面。钟敏不敢很劝她,只好忙自己的,抓住年前短暂的工作日,和总部谈优惠,和选址团队看位置。阿嫲做好的衣裳她也没在意,不知放哪里了,总之看着她找到个事情消磨时间,不折磨旁人也挺好,起码不瞎折腾。
雅雯跟着舅舅回老家那天,阿嫲跟在孙女后面送她,等雅雯上了车,她还一直跟着小辉的面包车,走到小区外面。三姐看见打趣她:“雅雯又不是出嫁,不几天就回来了!”
阿嫲不好意思地笑笑,只在回家上楼梯时,抬手抹了抹眼泪,她有一刻后悔,后悔没让雅雯坐在阿征床边,让他们父女俩儿好好说上几句话。
等上楼开了门,她又不后悔了,雅雯害怕,就算坐下来,也没什么话对她爸说。她知道。
这天晚上八点多钟,阿嫲把该做的衣裳都做好了,一件件挂在大衣柜里,真丝容易皱,不能叠。挂好了又去收拾电动缝纫机,照原来样子收拾起来,以后啊,没人再用它了,这个老伙计!
她拿衣袖把它擦擦干净。
钟敏走来有话要说,看见婆婆正收机器,上来帮忙,两三下就收整好了,堆在客厅一角。
“妈,我明天要出去一整天,晚上才回来,你要是想起什么事要做,你提前告诉我,明天来不及办,我后天一定办。”钟敏特地说,因为前两天的经验教训,她如今只好先报备自己的日程,省得婆婆想起一出是一出。
阿嫲愣了愣神儿,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哦,明天不在,不在的好,好……”
“妈?”钟敏没听懂,“不在”究竟好在哪儿。
阿嫲抬头来,明晃晃的目光,改口:“我说,行,我知道了,你忙你的去吧。”
“你明天要是不想做饭,我给你在汤婶儿那订好,送家里来。”
“唔,行,都行。”阿嫲点着头,又改口:“不用,不用送,我自己做。”无可无不可的表情。
这晚没有风,呼号了好几天的北风突然停了。钟敏睡的阳台异常安静,她睡着前还有些莫名的不安,谁把风声的开关,关掉了!
清晨醒来时,阳光灿烂,日光透过窗帘缝隙,一道道投下她被面上。也许是冬天要过去了,她起床时想。
今天是明优的年终报告会,晚上有尾牙宴,钟敏作为优秀加盟商代表受邀参加,听取年终述职和年前最后一场新品发布会。
午餐是在酒店的围桌,钟敏本来想借吃饭的机会,和选址团队的负责人李总多聊聊,结果李总因为出差,并没能赶回来咱家。她失望地略坐了一会儿就走出来,想着打个电话给阿嫲,问问她吃饭没。
结果手机刚拿出来,中介的小周正好打来,“钟姐,你下午有没有空,我约到人了,你能不能三点前过来一趟,真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三点前,能啊!你不是说他们全家出去旅游了么?”钟敏边电话,边走出酒店。
“是啊,我那天问的,是说要去东北看雪,结果,临上飞机,老太太中风了,谁能想到。我也是今天在小区门口遇到她儿子,一问才知道,那我说,蛮提一下吧,看还有没有希望再谈一轮,人家点头说行,下午就谈。钟姐,你赶紧来吧。”小周电话里激动的语调,一波三折的故事。
“好好,我马上来。”
“咱们争取,今天一定把合同签下来。”小周拿腔拿调的悄悄话,稍稍有点儿兴奋:“钟姐,我打听了,老太太一病,他们家也等钱用,咱们等会儿好好谈,拉扯久一点,肯定能谈妥!”
“好,我知道了。”钟敏点头,站在酒店大堂门口打车,玻璃穹顶撒下一片柔和的淡光,纷纷扬扬落在她身上。
在中介店铺里,钟敏见到那家老太太的儿子,是个小个子中年男人,一脸疲惫,胡子拉碴,大概刚从医院回来。
双方坐在洽谈室里,喝茶,说是谈价格,但其实很多时候,没有围绕着价格谈。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大脑的意识会发散、会变化,性识无定,刚刚坐下时拿定的主意,随着坐下来的时间推移,慢慢不一样了。
钟敏问他:“脑梗的老人是完全生活不能自理么?”
他说:“有的是,我妈是一半不能,半边身体不能动,另一半可以。但因为躺着,脾气躺坏了,见谁都要骂两句。”他边说,边无奈地摇头,“我们请的护工,三天换了三个了。”
“我们家也有个老太太,不是脑梗,是老年痴呆……”她说。
“哦……”
小周看着他们两边都沉默,在中间着急得抓耳挠腮。接着又听他们两人相互介绍照顾老人的经验,他听得云里雾里,只有起身烧开水去。
“那你是独生女么?有兄弟姐妹给你帮忙么?”他问,同时说自己的情况,“我是独生子,没办法,只能靠自己。”
钟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想自己的情况,“我也只能靠自己。”她说。
他们一直聊到晚饭前后。
小周去打印租赁合同时,仍没搞清楚他们究竟是怎么谈妥的。“钟姐,需要身份证,我帮你复印一下。”他走来说。
钟敏这时才想起,临时过来的,没带身份证。赶着起身打电话,电话打给阿嫲,响了好几遍,也没人接。
她站在走廊尽头,想想只好打给文升:“你这会儿下班了么?我在新店铺这边,合同谈好了,要签字,忘了带身份证,你帮我去家里拿一下,我婆婆在家,她知道放在哪里!”
文升正开车在回家的路上,这时正好转弯,开进明福苑,“真的谈妥了?不是说有变化吗?”
“嗯,见到那家老太太的儿子,我们谈得挺顺利的,所以就敲定了。晚上回去再跟你说过程,也算很巧合。”
“好,我到你家楼下了。”他说着,挂断了。
钟敏坐回洽谈室的茶桌边,天边仅剩的夕阳余晖从身后窗口照进来,照见一片虚空。
不知过了多久,小周把所有合同文件都理好放在桌面上,他们双方签好字,只等着钟敏的身份证复印件了。
忽然,她手边的电话响起来,悠扬的铃音,是文升,钟敏含笑接起来,心想他到了吧!
“小敏!”
电话里传来他低沉严肃的声音,“你家里出了事,你现在听我说,立刻打车回家,大概十五分钟左右,我在你家楼下等你!不要急,也不要慌,所有的事等我们见面说。”文升也是平复好了情绪,才走下楼来打电话的。
在打给钟敏之前,他刚打了120。
救护车比钟敏先到,医生进来马上做了初步判定。老太太还有呼吸,很快转移上救护车抢救,瘫痪的中年男人已经明显停止呼吸很久,虽然也上了抢救程序,但在场的人都知道,只是程序而已,带队的女医生叫家属过来,文升垂头听她的讲解,开死亡证明,联系殡仪馆。
钟敏跑上楼来,来的正是时候,女医生交代:“你们这个情况,还有别的家属么?赶紧再叫人来,分两边处理,一边去跟车去医院抢救 ,一边处理死亡事宜。”
“文升!”她走进来时觉得陌生,怯生生叫他名字,自己家里忽然装了这么多人,这么多医生护士……
“煤气中毒!我进来时两人穿戴好躺在床上。现在你赶紧下楼跟救护车去医院,我去处理殡仪馆的事。”文升走到她身边,简短描述,先伸手扶着她肩头,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他怕她有什么闪失。
“什么?”她耳朵“嗡”的一声堵上了,只看见他的嘴在动。
女医生在那边催,“家属走吧,先下楼。”
文升想想,重新安排,边说边扶她坐在沙发上:“这样,你在这儿等我,我先跟车去医院,咱们先救活人。”
她茫然地望着他,活人,谁是活人?谁是死人?谁死了……
钟敏眼前,人群动荡起来,有人进来有人出去,她紧盯着文升的脸,只能看见他一个人。
三姐和几个女邻居看见救护车,都走进来看情况,这时已经上楼来,拉着钟敏的手,文升分身乏术,只好交代为首的三姐,“麻烦你们照看她,我得先去医院。
“你去吧,赶紧去。这里我们帮忙,你放心去吧。”三姐满脸哀痛,没想到出这么大事。
邻居们帮着倒水,打电话联系,纷纷说着劝慰的话。钟敏堵上的耳朵,渐渐散开了,能听见各种各样的声音,风声、鸟鸣声、汽车声,三姐说话的声音……
“穿戴的这么好,你看看,家里收拾的利利亮亮,是老太太想好了要走!”“难怪的,提前把孙女送回老家,我眼看她跟着车一路跑呢!是知道以后看不到了哟!”“小钟不在家,从外面刚回来。老太太心善,只带儿子走,这儿子拖累人啊!这回儿子是走了,老太太抢救回来,可怎么活呀!”“这是什么话,救回来是好事,哪有盼着人死的!”
钟敏站起身,一阵眩晕,被三姐托着手臂扶住,“发哥叫殡仪馆的人来了,你等会儿吧,还有手续要办。来,再口水缓缓,多大的事儿都能过得去,别堵在心里,说话,你说话!”三姐嘴巴没停过。
“我妈的身份证,医保卡……我给文升送去。”她赶着去找出来。
“你别去,我叫人送去,你得在这儿等着,这儿还有一个,要办的事儿呢!”三姐想说“还有一个死人的事儿”,怕刺激她,没说出口。
钟敏心里越来越清明,“还有阿征的医保卡,都在这儿!”她一起找出来。
三姐盯着,觉得死人不需要医保卡了!但没言声,只招手叫自家男人:“你去跑一趟,把老太太的东西送到医院去,交给,交给黄总……”
“黄文升,电话我发给你!”钟敏恢复过来。
文升这时正在急救室外填表,只知道阿嫲的名字:林淑珍。还好很快,有个邻居送了证件来,他办好手续,主治医生进进出出,患者的过往病史,很快调出资料。
“她是阿尔茨海默患者。”医生说。
文升明显初次听说的表情,医生问他:“作为家属,你不知道么?”
“我,不是家属,是家属的朋友!”他解释。
医生点点头,“那尽快叫家属来,现在情况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