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上是墓地,年代久远衰草蔽径,阿嫲一点儿不生疏,像是梦里经常来。钟敏跟在她身后,一路踩着草木枯枝上山。
阿嫲拜过了父母,又去找太公太婆。下山时已经夕阳西下。“妈,路滑,我搀着你吧。”钟敏想伸手挽着婆婆手臂。
被阿嫲拒绝了,“不用,我走了多少遍了的路,你自己当心点儿。”
走下山来,文升正倚着车门抽烟,看天边流云蹁跹,远远看见她们婆媳一前一后走在晚霞里。
回程不用找路,车子开得快很多,所以“司机”得到了阿嫲的夸奖,“文升啊,你开车真好,又快又稳。”
“还行还行。”司机谦虚地笑着,不明就里。
“那你明天有没有空啊,送我孙女雅雯回寿宁吧。”阿嫲把头伸到前面抬着脸问,同时想起:“对哦,你和小敏是同乡的,那你就当回趟老家!顺路的!”
“……?!”文升没法回答。
“妈!”钟敏扭身过来打断她,皱着眉头:“你在说什么呢,文升也很忙的,他不是专给人开车,你本来今天叫他就很不合适,你知道么?你怎么这会儿还提别的要求!”
“他不是顺路的嘛,送雅雯回外婆家,他自己也算回趟老家!”阿嫲蛮狠的思路,只管自己,不顾别人,和现在流行的做人逻辑神似。
“顺什么路,人家没有要回老家!平白无故叫别人陪你跑一天,你想过人家耽误多少事儿么!”
“他不是你同学嚒,他要不是你同学,我也不叫他!”阿嫲直着脖子扬起要撒泼的腔调。
“哎哎哎!”文升开着车,没法拦钟敏,只好拿眼神威慑她,“你少说一句!”
钟敏被他提醒着,努力压着心头火,扭身回来,闭上嘴。不能跟她争执,她有病,她真的有病!
“是吧文升,你也觉得吧!”阿嫲一手撑着驾驶位的椅背,仿佛拿枪口抵着文升后背。
“是是是,小敏不对!”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只跟着附和。
被钟敏转头狠狠剜了一眼。
“那你明天有空的吧!”阿嫲强人所难的时候,满脸的理直气壮:“我孙女很乖的,又有礼貌又勤快,比她妈妈活泼、开朗。”阿嫲历数着雅雯有限的优点。
说到这儿,文升马上接上话茬赞成:“那是那是,她妈妈太刻板,一点儿不活泼!”
“可不是嘛!”阿嫲赶着追问:“那你明天有空的吧!”
“有,有。”他点头,钟敏转过脸来瞪着他,他回瞪她一眼,意思在说:先把老太太送回家,有什么话回去慢慢说,不争这一时半刻!
钟敏只好垂头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她有病她有病她有病!
文升偶尔转头偷偷看她,觉得她抿着嘴角气鼓鼓的样子,有种生动的俏皮!他悄悄笑了笑,不让她看见。
车子开在万丈夕阳的高速上,载着他们回家。
阿嫲坐在后座上,累了,渐渐靠着睡着。钟敏回头看她时,一道半明半昧的光,利剑一样,正刺在她胸口。
她和文升互相看了看对方,都没说话。
文升一直送她们到楼下,钟敏因为怕阿嫲又想起叫人家当司机的事儿,快手快脚扶着刚睡醒的婆婆上楼,她边走,边背身挥挥手,知道文升在看着。
阿嫲到了楼上家里,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癔怔,像冬眠刚苏醒,“小敏,我手机呢?我问问文升,明天几点来?”
钟敏站在厨房门口,无奈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停了好一会儿,她端了杯水来,极尽耐心地解释:“妈,我跟你说,文升,他是一家公司的总经理,每天工作很多,他很忙!咱们不能一点小事就打搅别人,你要是有事就叫我,别叫他,好么?”
“他说有空,我问他了,你不是听见了么?”阿嫲接过杯子来喝水。
“你逼着他答应,他没法儿不说有空!咱们不能这么给人添麻烦,像今天这样跑一整天,也许耽误了他公司的生意,几十万、几百万的,都是钱!你知道么!”
“那么多钱呐!”阿嫲显然关心别的重点。
钟敏看着阿嫲的脸,深吸了口气,简单明了:“你别再找文升了,你想清静两天,我来安排送雅雯回乡下,明天没空,后几天吧,小辉来送货,顺便把她带回去。”她这样说,同时在心里做好了计划,一定要把婆婆手机里存的文升电话删掉,让她以后骚扰不了他。
“哦……”阿嫲若有所思地点头,追问:“哪天你告诉我。”
“下周一!”她起身说,同时到处看看,也在找婆婆的手机,哪儿去了。
正找着,文升电话打过来,“阿姨手机拉我车上了,我停个车,一会儿给你送过来。”
“奥,好的。”
就这么一会儿电话的功夫,阿嫲已经站起来折腾了,她翻箱倒柜地到处扒拉,“小敏,电推子你放哪儿了?赶紧找出来,一会儿给阿征剃个头,也不看看他头发都多长了,是没长你头上,你看不见呢!”
“妈,我坐下喘口气儿,等会儿吧。”
“你喘你的气儿,喘气儿是什么大事儿!我把电推子找出来放桌上充电,你等会儿就给他剃,省得一天拖一天。”
钟敏疲惫地点头,有气无力,“在电视柜中间抽屉里,你别翻了!”
“哦,在呢,这不是!”阿嫲找到了,开心起来,嘴里念念叨叨像在说咒语。
不知她开心什么,钟敏定定看她一会儿,手机铃声响了,她以为是文升,一看,是中介小周,“钟姐,我又和业主的儿子联系了,人家本来是今天有空,可惜你不能来,真是太不巧了,他家明天全家去哈尔滨,你看这怎么办?再约可就得等年后了!”
小周在电话里惋惜声不断。
阿嫲还在絮叨,嘴里没停:“先烧点儿热水预备着,这回不要剃太短了,冬天冷,剃短了不好看……”
钟敏打开门,站到门外去打电话,“我今天是实在去不了,不然不会爽约的,确实是有事儿,我们家也有个老太太,老人家你知道……是啊小周,你再问问,争取一下,我当然是想年前敲定,一过年,前前后后大半个月,谁也耽误不起!”
“钟姐,我真心跟你说,咱们这种谈租金,都是要现场一锤子定音,一点儿不能打岔的。好比说,回家想想,这一想,肯定就成交不了了,必须熬时间谈,谈到筋疲力尽立刻签字,得是这样,别的都谈不成!”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的情况,好在没有别家掺和……”
“您可别这么乐观,过个年,行情就不一样了,是涨了还是跌了,那谁说得准!您今天真的不该不来啊,这种机会一错过,就再找不回来了。”小周在电话里惋惜到哀叹。
木已成舟,哀叹到哭也没什么用,不过钟敏也确实觉得沮丧,她就着楼梯,坐下来。
文升快步上楼来时,她刚挂了电话,低头埋在膝盖上。
他一步三阶跨到她身边,她抬头看看他,又埋头回去。
文升挨在她身边也坐下来,无处安放的长腿踩在下两级楼梯上。
楼道里谁家做笋干烧肉,浓浓的肉香味儿;“刺啦”作响的热油炝锅,飘出一阵葱蒜辣椒气。
呼啸而过的一阵北风,把这些人间气味都卷走了,接着,楼道里又飘出一阵新的饭菜香,炒膏蟹的气味,红鲟水鸭汤的香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我们逃走吧……”她埋着头,微微鼻音,无限哀哀欲绝的意味,是这条长路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是怎么努力也看不到希望,终于不堪重负,说出的垂头丧气的话。
命运赢了。让它赢吧,她想,她真的不是命运的对手,就此败了吧,哭吧,软弱吧,求人帮忙吧,趴在地上吧,不要尊严吧……
文升捏着老太太的手机,想回应她:好啊,逃走,就现在!找个只有我们两人的地方,我们过自己的生活,再也不管任何人!
楼道里呼呼的风声,像潮起潮落,刮来一阵又一阵的,不一样的晚饭香。
钟敏抬头来,红红的眼角,没有哭,她站起身,从文升手里把婆婆的手机接过来。
他还坐在原地,抬头望着她:“不逃走了么?”
“不了,明天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她这样说。
晚饭没空做,她们一家人都在汤家店里吃,雅雯听说自己要回乡下外婆家去,老大不高兴的表情,不过再转念一想,可以逃脱妈妈的管束,乡下外公外婆压根不敢多说她一个字,那倒是也不错。
“我什么时候回?”雅雯端着汤碗问。
“你妈说下周一,后天,让你舅舅来接你。”阿嫲吃得快,抢着说。
“那我去多久?我和雨桐还约了一起做新年蛋糕呢!”
钟敏吃得少,情绪影响胃口,“回去住几天就行了,住久了你不高兴,舅妈也会有意见,除夕前接你回来,不耽误你做新年蛋糕!”
“那没几天啊,唔!”阿嫲自己念叨着。
小餐馆里人还挺多,吃饭聊天的声音,有人带着行李坐下吃饭,是要回老家过年的架势,热热闹闹的春节前几天,好比放长假前一天的兴奋和憧憬,远比放假本身叫人快乐。
阿嫲急兜兜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回头叫儿媳快点儿,“我去给阿征洗头,你准备电推子。”
“奥。”钟敏机械地回应,脑子里想着别的事,那家新店铺估计是泡汤了,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赶紧着手找下一棵树。得和明优的选址团队再多跑几趟,从他们手里捡漏是最高效快捷的法子,精准度最高。
阿征躺在床上,任人摆弄,钟敏端着热水进来,阿嫲忙着拿旧窗帘布给儿子围在脖子上,像理发店里那样。
婆媳俩忙碌着,钟敏把电推子打开,“嗡嗡”的声响,选了个六毫米的刀头按上,婆婆说不让剃太短。
“他人不错,脾气好还会赚钱,可以!”阿嫲伸手压着阿征的领口,低着头忽然开口。
钟敏没听清,这话在她脑子里盘桓了一圈,“妈,你说谁呢?”她问。
“没谁!”阿嫲捋了捋儿子胸前,端着洗头的水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