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末班车上尽是一张张疲惫不堪的脸，人多，密密层层互相挨着，像压扁了拍平了的人干儿。即便是空调车，也闷着股汗酸味，钟敏差点儿挤不上来，随车晃着，站在前面车门旁边，看见垮着脸的夜班司机。
前后左右都是塞着耳机的年轻人，更衬得她老。年轻人大概是刚加完班，大多背着双肩包，明早起来还能和生活大战五百回合的模样。她，没有这样的精气神儿，和夜班司机一样垮着脸，昨天去帮雅雯买她想要的一款动漫风格的记事本，她说了好几次，她前天采访，经过吕厝一家小文具店看到了，价格还很便宜，当时赶时间没停留，所以转天想着绕个远，骑着电动车来买。女儿的许多愿望，她实现不了，这么小的，她尽力满足。
结果在路口碰到抓电动车的交警，车子给收走了。
车子要到北站去取，很远，也很麻烦。那天，她站在路口，看着协警把车搬上货车，惶惶的，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公交车站离明福苑远，下车还要走一站地儿的路。
钟敏挤下了车门，深吸了口气，深夜路边的汽油味儿，但比车上的空气清新可爱些。她沿着路边走在芒果树下，前路无人，一眼望尽天涯路的感觉。“天涯路”的前头，渐渐显出个瘦高的背影来，眼熟。
路灯光里投下灰蒙蒙的黄光，像是一框屏幕没擦干净。钟敏其实认出来了，前面这人，不是黄总资助的那个小同乡嚒！当然，也是她的同乡……
“喂，周哥，我下班了呀……真的，到时间了我干嘛不下班，又没有加班费！”静静套了件灰蓝格子的大衬衫在外面，里面穿的少，她遮着点儿。不知电话里的周哥说了什么，逗的她咯咯笑，声调婉转：“那说好了，你明晚得找我，不然我可不认识你这人了！”“周三不行，周三我调休，不在。”
细碎的说话声，留在静静身后，又一串娇俏的笑声，转弯进了明福苑后门的小道。
钟敏回家走正门，不走小道。她木着脸，闻到路边芒果树的蓬勃气息，同老家院子里的气息相似。
她到家时，家里已经熄了灯，两个卧室都关着门，厦门天热，得开空调睡。她们家客厅没装空调，阿嫲说她不热，夜里睡觉，开着那台老电风扇，摇头时发出“哒哒哒”的噪音，像是随时要断头。阿嫲说她听习惯了，没了这串声音，睡不踏实，要醒的。
厦门的夏天真长，骄阳烈烈，人像泡在开水里，浮上翻下，要连开好几个月的空调，电费蹭蹭的涨，数字一点点涨在钟敏的血压上。
她快手快脚地冲个凉，像4倍速的快进，省水省电，一边还在想今天小组会议上提到的抽奖活动，五个奖项，其中有一项是漳州东南花都研学旅行，她认真看了，这中间包括漂流项目……
关于这个抽奖，一直到她上床睡觉了，她还在想。这是高新区牵头发起的一场公益活动，面向社区少儿图书馆，组织放暑假的中小学生参与读书推荐的比赛，评选出前五名，由高新区几家潜在独角兽企业爱心赞助奖品。她们报社作为联合主办方，提供媒体报道和宣传推广。
她想着，朦胧中，听到几声“咕噜咕噜”的声音，接着又是连续的一阵，是窗边的丈夫发出来的，喉咙里吞咽口水的动静，像墙根的饮水机，忽然翻了两个大泡；也像溺水的人，在临死前呛的最后一口水。
钟敏闭上了眼睛，用了一点力，眉心微微起皱。要尽快睡着，她在心里催自己。
她不喜欢夏天，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不记得。夏天的高温熏蒸，让她必须和他一起紧闭门窗，同呼吸共命运。
临睡着前她模糊地向往着，向往秋天的到来，能敞开着门窗睡，能有风能吹过。
第二天真的起风，雷雨天，狂风骤雨，摇门撼窗，像那天去民安区采访……钟敏站在窗边朝外面望着，忽然在心里想，今天星期几？
“妈！我不喜欢这个，你怎么买这本给我？我都多大了，还精灵宝可梦！”雅雯穿着大T从卧室走出来，她是专门候着时间，早起找妈妈说这个事儿的，昨晚没赶上，她等到晚上十点半，妈妈还没回来，被阿嫲骂了，只好先睡。
“你不是说新出了这种笔记本，你们好几个同学都买了么？”钟敏刚煮好了扁食汤，两碗正端上桌，还有一大碗在灶台上，晾着。
“她们喜欢那是她们，不代表我，我想要的根本不是这种；况且我最讨厌可达鸭和卡比兽，小学生审美！”雅雯的起床气，腾腾地燃起来，“你从来就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每次买的东西都是我不想要的。”她说着，把那本黄色封面的笔记本抛在餐桌上。
钟敏忙着灶台上的油锅，正炸葱油，另做了拌面，阿嫲早上要吃饱，扁食汤她嫌太稀，清汤寡水。“你要不要吃面，我多做一碗给你。”钟敏背着身，绕过笔记本的话题，改说早饭的事儿。
“每次都是这样，你只关心你自己，从来不关心我。”雅雯明显不肯绕过去，小姑娘眼里，笔记本的委屈是十碗葱油拌面也弥补不了的。“我不吃！我什么也不吃。”她气咻咻地甩手回房间去了。
钟敏端面出来，阿嫲正慢吞吞坐到餐桌边来，听见她扬声朝小卧室喊着：“起床了就出来，把空调关掉！”
“你就别惹她了！”阿嫲哑着嗓子说，她低头就着碗边，喝口汤润润，烫嘴。起身去把那台老风扇，拖过来。一边想起什么，回头来问：“你昨晚车子怎么没充电，我给你留着门呢。”
钟敏早起吃得少，面前只一碗汤，她低头含糊：“我临时接到采访，申请了派车，所以电动车就停在单位了。”
“哦……”阿嫲吃面快，胃口也好，几筷子吃完，“呼呼”地接着喝汤。“你去上班去，我来喂饭！”她朝钟敏摆了摆手。
钟敏点头，知道阿嫲是不肯假手于人，给阿征喂饭，她总是要亲自来，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人到什么时候，都得好好吃饭。”阿嫲常常这样说。
究竟人到什么时候，可以放弃吃饭呢？钟敏换好衣服下楼时，走在楼梯上想。
这样的下雨天，早高峰地铁里人多了一倍，人跟人的缝隙间刮着透心的潮湿凉气。钟敏又挤在人群里，她随着车厢晃动着，脑子里在想雅雯，这孩子和她小时候非常不同，大概更像爸爸一些，有股没来由的执拗劲儿；她小时候懂事的很早，不仅早，还懂得多，懂得自己的家庭条件差，不和同学比较吃穿，专心比较功课和成绩的道理。她在心里反思，也许不能全怪孩子，是她这个做妈妈的，没有让孩子明白，每个家庭的情况和每个人的际遇不同，就像这世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一样，可转念再想，当年她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并没有什么人告诉她这些道理，可她就是明白……
也许，这也是人和人之间的不同。不同的好，不然千篇一律、千人一面，就真的没趣了。
车程过半的时候，她被冷气吹着后脖颈，凉飕飕的脊椎骨。她又改想社区读书节活动来，那个活动真好，如果能得奖更好，如果能走后门得奖就好上加好；雅雯可以去参加向往的研学活动，她会很开心的。
她这么想着，下车时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做妈妈的，无论怎样总是想让女儿开心，竭尽所能，哪怕能力有限。
所以下午开完小组会议，她伸长了脖子看曹主任办公室的情况，找准了时机，带着笔记本进去找他，在他办公桌前坐下来时，看起来像是要汇报工作。
“主任，我想负责社区读书节的活动，我来跟，你看行么？”她先开口，主动承担工作，是所有领导喜闻乐见的现象。
曹主任也是，不过这回，情况不同，他没马上点头，而是微微皱了皱眉，“你怎么对这个活动有兴趣？晶山社区离你家不近，你跟项目的话，要跑很远呐。”
钟敏稍向前倾了倾身，“其实，我是想，我女儿刚好可以参加这个活动，她也很爱读书，我还可以帮她润色，如果能得奖的话……”
曹主任懂了，点头“哦”了一声，再抬眼看她时，换了个表情，有点儿为难，详细道：“这个活动咱们是联合主办，不是只负责采写就行了，其实是个长期项目，后续会在社区建立公益图书馆，大面积推广这种模式，还有很多系列活动要跟进，特别是和高新区的联动很重要。咱们报社和产业端一直互动的比较少，正好借这次机会，增加联系，会安排很多商务对接活动，你如果是项目负责人，那当然不能缺席……”
他说到这儿，停住了，望着钟敏的脸，他知道她是下班就得走，应酬饭局，连团建都不参加的人。
钟敏也听明白了，这不是一次活动就结束的事儿，这是长线作战，不能中断的项目。她脸上泛起犹豫的神色来，勇于承担、当仁不让，不是她这样的人能随时表现得。
曹主任一只手肘搁在桌面上，垂头来替她想办法，“这样，项目还是由老金来负责，你挂个副组长，负责这一次的活动；正好，刚刚小陈过来找我，也是说这个活动的事儿，她也挂副组长，我让她来负责后续的活动内容。这么一来，你就不用跟项目很长时间。不过，这里面还有个麻烦的地方，评奖，是请五家赞助方一起来参与的，不是咱们一家说了算，恐怕不那么好操作。”
钟敏依然向前倾着身，求人办事的姿态，“如果，是写的好呢！我是说，不用内部操作。”
曹主任笑了，“你替雅雯写，是吧？”
他笑得，她也有点儿不好意思，跟着笑了笑。本来是想好了的，专门来找主任说，不怕被人笑，也不怕被他笑。
“行，你既然想好了，就按我说的办。”曹主任放下了桌面上的手臂，舒展地向后仰了仰，乐见其成的表情。
“嗯，谢谢主任！”钟敏自觉地起身，道谢。
他点了点头，互相想起什么，赶着补充：“哎，明天晚上，约了各方的负责人一起碰头，吃个饭，你能参加么？”
“会很晚么？”她问。
“不会，工作日饭局，一般内容都很简单。”
钟敏点点头：“可以，我能参加。”
“行，明天下班一起去。”他又笑了。
她没笑，转身时在心里考虑，明天要先安排好家里的晚饭问题，让阿嫲早一点关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