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这两天在频繁预告台风，天气异常的热，有那么一片大海围着，更蒸的热气腾腾。钟敏一下班就匆匆走了，经过小陈的工位，她瞟到一眼，小陈朝旁撇了撇嘴，是嫌她到点就下班，一秒都不多停留；也是心里不忿，这办公室里，独有的特权，叫人生出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愤愤来。
不过钟敏脚步没停，径直走出了办公室。这么几年过去，她早已经不怕这些背后的言语和眼神了。她这点特权算什么，算上天的怜悯，算组织的叹息，算曹主任的一点恻隐……小陈姑娘刚来报社不到一年，是人事处领导的侄女，她向来只关心自己今天穿的够不够漂亮，不关心人间疾苦。不过也怪疾苦不能随时随地拿出来炫耀，发朋友圈、发微博，实在不好传播，不怪她。所以她不知道这位一下班就走的特殊分子，不是得了上天眷顾，而是被生活狠狠掐住了脖子的可怜人儿。
钟敏骑电动车回家，闷热的天气，路上带出来的风，像开了火的厨房里吹出来的热气，一刻不间断地扑在她脸上。四年前，她们家买了一辆白色的大众，全家都很高兴，因为何征的公司比钟敏的单位远的多，而且两个不同方向，所以车子就给他开，她依旧骑着小电驴上下班。直到出了那场严重的车祸，车子报废了，人……也报废了，套牌的肇事车跑了，什么也没留下。
不，留下了瘫痪在床的何征。
钟敏依旧开着这辆电动车，快到家时，朝旁边巷子的拐角绕了一下，那边巷子口发哥的粮油铺子里给她留着两袋各20公斤的大米，她朝店里打了声招呼，弯腰搬上电动车的踏板，车子不吃重，朝一侧翻去，她赶紧拿膝盖顶住。
等两袋都装上车，她一拧把手，“呜”的一声，开到了自家楼下。
钟敏现在住的婆婆家的房子，自己家的卖了，填给何征做医药费，填了也没什么用，还是瘫了，起不来床。三楼的老房子，相当于四楼，钟敏一个人抱着一袋子大米上楼梯，二楼过道里歇一趟，剩下的一袋，再跑一趟。她瘦，当年刚毕业到报社时，是个清凌凌的小姑娘，两只眼睛大大的，定神看人时，有种摄魄的魅力，像是一眼能看到人的灵魂里面去。现在她也还是瘦，但手臂上有肌肉，搬搬抗抗久了，比办公室新来的小伙子更有力气，只是眼睛不亮了，蒙着层依稀的雾气，不细看，看不到她眼神。
有次几个女同事说减肥的话题，都羡慕钟姐，四十岁了还有小蛮腰，一个说：“从背后看，钟姐还像个没结婚的大姑娘，腿又直又细，皮肤还白，她平常肯定健身，不然不可能保持这么好。”另一个知情的听了直摇着头：“别提她了，还健身！她瘦还不是因为家里生活不好，你们还当个好事说，说出来你们没人羡慕她！”“为啥啊？她家生活怎么不好？”“岂止不好，简直就是差！”
她们说到这儿，她刚好跑现场回来，满头的汗，带进来一阵热气。她们都闭了嘴，不知道过后，有没有继续说。
她忙着喝水，没理会。她想，家里不好已成了定局，被议论或者不被，也好不起来，随它去了。
钟敏回家，第一件事进朝阳的大卧室给何征喂水，他半边脑袋撞碎了，重新修复的钱不够，做了一大半，另一半仍旧瘪进去，细看了很恐怖。钟敏看惯了，不怕。她端着吸管杯送到他嘴边，看他耷拉着眼皮吸了两口，水壶的水面降下去，她盯着看，到了刻度，就立刻把水杯拿走，每天定量，不能多，多了排尿太多，用的尿不湿也多，麻烦，还费钱！
她没多看他一眼，放下水壶就往厨房去，上初二的女儿马上要放学了，赶着吃晚饭。
雅雯回来时经过厨房，里面飘出一股浓烈的辣椒大蒜炝锅的气味，她转头朝里面瞄了瞄，看看妈妈今天的脸色怎么样，她等会儿有件事，要说。
“雅雯，菜好了，你打电话叫阿嫲上来吃饭。”钟敏打开厨房门交代。
“哦。”雅雯乖巧点头，边走回自己房间，边打给在小区后门口，开裁缝铺子的奶奶，叫吃饭。
阿嫲刚接了一个修裤脚的活儿，剪好了，正低头扎线。“哦，来了，叫你妈把汤先盛出来，晾一晾。”她戴着老花镜，手上忙活着，没停。
雅雯挂了电话，书包放在飘窗改成的书桌上，转头看了看自己房里的两张小床，尤其盯着妈妈睡的那张。她在心里筹划，这个地方腾出来的话，她可以在这里放一张四方小茶几，以前阿公泡茶的那个，再铺上小碎花的桌布，放自己的手账本和贴纸……
阿嫲推门进来，钟敏正解围裙，单独备好的一份饭菜和汤，晾在桌角上。婆婆淑珍洗了手，自动端着大碗和汤去喂给儿子吃，喂饱了这个不能动弹的独生子，她今天的任务就了了，剩下的事就是浑浑噩噩的过。
雅雯和妈妈面对面坐在饭桌前吃晚饭，天热，开着电风扇，还是边吃边淌汗。
钟敏看女儿吃的慢，想也许是太热了，起身从旁边的凉水壶了倒了一杯新煮的凉茶，“妈妈加了冰块，你喝两口吧，不然太热吃不下饭。”她说。
雅雯抬头看了看，“哦。”接在手里，象征性地喝了一口，闷着声。她其实不是因为热，是因为心里藏着事儿，计划着要等阿嫲喂完饭出来，坐定了，再开口说。
果然，阿嫲一坐下没多会儿，雅雯就插空发言：“妈，我们老师说要组建学习共同体，就是学习小组，一起做课题研究呢。”
钟敏没多想，伸筷子夹菜，“你们才初二，就做课题了？”
“是啊，要大家一起讨论，马上就轮到我了。”
“那挺好的，你们现在教的都很超前，自主性也很强，对将来上大学有帮助。”钟敏说，她又夹了一筷子空心菜，她爱吃，这么便宜又好吃的蔬菜。
“所以妈，我们小组六个人，来家里讨论问题，来了肯定要进我房间的，我房间现在都坐不下三个人，他们来了怎么办啊？”雅雯铺垫。
钟敏停了吃饭的动作，“你们可以在客厅，餐桌收拾一下，六个孩子坐得下。”
“她们哪会坐在餐桌上，又不是请客吃饭。”雅雯知道，她们家没什么好吃的，留同学吃饭，拿不出手，“再说了，我跟他们说，我书架里有很多书，请他们来看呢，我们查资料也比较方便。”
钟敏筷头挑着几粒米饭，没动。
“妈，阿公的事儿都办完那么久了，你搬回大房间吧，不然我房间太小了。况且，让我同学知道我这么大了，还跟妈妈睡一间，会被人家笑死的。”雅雯也是清亮亮的大眼睛，随妈！她这时边说，边拿大眼睛瞄阿嫲。
阿嫲抬手盛汤，汤勺碰着碗壁，“磕登”一声响。
钟敏还是没说话，饭桌上陡然沉默下来。
雅雯又看阿嫲。
“那你就搬回去吧，老挤在孩子那儿也不是个事儿。阿征那间大，你把床搭在门边，隔远点儿，没味儿，我都收拾干净了。”阿嫲对着碗边喝汤，开口道。
钟敏微微垂着头，她做饭前换了身圆领衫和短裤，厨房小，炒菜做饭满身的汗，上班的衣服都是门面，不能弄脏。她这时，脖颈上先后两滴大汗珠，缓缓流进领口里，痒索索一长道。
雅雯停了筷子，等着妈妈的同意。
“以前不也是你住阿征那间嘛，老何快不行了才说搬过去一起照顾着方便，现在人也走了，你就照旧住回去，不是什么大事儿。”阿嫲说着，眼皮也没抬一下，转头朝孙女，“快吃饭吧，一会儿我给你妈帮忙，把床挪过去。”
钟敏没什么别的表情，也没说话，“呼呼”地电风扇吹着，把她几缕发丝吹到胸口里，一扫一扫。她没动，低头接着吃饭了。
饭后她照旧洗碗，听着外面“叮叮当当”的响动，祖孙俩把她的小床，搬到了她老公那一间。她洗好最后一只碗，抬头看了看窗外，一颗大王椰子树的树冠，结了两个不大的绿皮椰子，在夜风里微微摇动。她从这天开始，养成了每天早上洗澡的习惯。
转天下班回来，雅雯带了同学回家，没有六个人，三个女孩子而已，一进门就缩在房间里叽叽喳喳地说话。雅雯提前让阿嫲把主卧的房门关上了，交代不许开。
她们都理解孩子，十几岁的小女孩，最是要面子的年纪！
钟敏换了家常衣服，没有马上去做饭，她在餐桌边坐了一会儿，听见女儿房间里雀跃的说话声。
“那个紫水晶珠子的发夹周边，真的超美，我真的是一整个爱住。求了我妈好久，她才给我买。”“最新那本漫画你们看了么？里面的男主好苏，我看咱们年级没一个男生比得上他。他蹲下来给女主系鞋带那段，我简直要尖叫！”
“我跟你们说，我妈真的，眼光差的像屎一样，她喜欢的那些衣服要买给我穿，我真的会谢！”“我妈也是，那种老土的眼光挑出来的东西，我看了都想呕！”
“雅雯，你手账本做的太漂亮了，借我看看吧，我请你吃麦当劳。”“行啊，借你三天！”雅雯大方的表示。
钟敏听到这儿，没再听下去，她起身去了厨房，开了烟机和灶火，“嗡嗡”的声响，淹没了家里所有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
她今天做饭，戴着耳机，听一个免费的产经节目，自从她不能出差之后，就从文旅版块调整到本地产经版块去了，她也得抓紧时间，学习进步。
忽然有电话打进来，她关了烟机，低头去看，是曹主任。
“钟敏，你明天代替小江去做个采访，一家新晋的网红零食企业，是咱们市的潜在独角兽，已经约了他们副总，等会儿我把他助理的联系方式给你。”曹主任在电话里说，他是个好听的男中音，说完补了一句：“比较偏远，在民安区，你可以申请派车。”
“好的，谢谢主任。”
“嗯，你提前做做功课，回头咱们出个大版。”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