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敏晚上临睡前,在查“潜在独角兽”的企业资料,做好整理和笔记。收好电脑,她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发朋友圈,文案她调整了一会儿,斟酌了几个字,才发出。从去年起,她由一个朋友牵线,在朋友圈卖起了红酒,挣钱过活嘛,不丢人,特别是她家这种情况。不过做生意不是人人都能发大财的,周围朋友同事给面子,买过一回之后,就没人再捧场了。但人不是总说要持之以恒,她有种从小磨炼出来的坚持。她坚持每周都发朋友圈,哪怕没成交。
善于坚持,于她,不知道是优点还是缺点!
这家里缺钱,缺很多,因为缺的太多了,让人失去了立刻去填补的动力,只剩望洋兴叹。
已经十一点多钟,钟敏又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回那间大卧室去。该睡了,睡不好明天没法工作。工作特别要紧,是这家里最主要的经济来源。她真像一头被生活拴住的驴,晚上自律地严格要求自己吃饱睡好,为了明天能按时起床拉磨。
睡觉,要不了多大的地方,一个墙边的小角落就行。
她躺在黑暗里,撑起一条腿,靠着墙。人没什么依靠的时候,只好靠着墙。
她忽然想和瘫了三年的老公说说话,虽然他不会有什么反应,只偶尔发出点“呜呜”的声响,让人知道,他是活的。不过,活的,却又不完全活,真是件恐怖的事。
“阿征……”她张嘴,喉咙口像是堵了什么东西,压着千金石,变了声,吓了自己一跳,医生说他听力受损,但有听力,不过他从来都像是听不见,仿佛真的聋了。“阿征,咱们离婚吧!”她清了清嗓子,终于说出来。
一片漆黑的静谧,仿佛来回荡漾着一串回音。
第二天,钟敏还是六点半起床,煮粥和鸡蛋,炒个青菜,赶着叫女儿起床上学。像无数个清晨一样。婆婆把手机递过来给她,今天是月底最后一天,这个月缝纫铺子的收入,照例让她转到自己的支付宝去,付下个月的医药费。这家里所有的收入都归在她账上,当然,所有的压力也归她所有,非常公平。
等雅雯背着书包拎着水壶走了,她才转头向收拾餐桌的婆婆说一句,“妈,你又悄悄给雅雯零花钱了吧,还是她又向你要了?”
婆婆弯腰擦桌子,手面粗糙,茧皮上挂了抹布上的几条纤维,她捻了捻,“小姑娘家,爱吃个小零食,不算什么。她同学都有,没几个钱的东西。”
钟敏叹了口气,她急着上班要走,今天天气不好,乌沉沉的云,怕路上下雨。
她临走前,叮嘱:“妈,你一会儿别忘了关窗户,天气预报今天有暴雨。”上回下阵雨,阳台窗户忘了关,婆婆床单枕头都飘湿了,只好睡在沙发上。这套老房子是两室格局,何征出了事故搬来之后,公婆给挤到阳台上住,一直住到现在。
“好,你去吧。”婆婆答应着,她同时记着,儿子的卧室得关窗,不然人就湿了。
还好路上没下雨,钟敏顺利骑到报社大院里。她在办公室里坐下没一会儿,接到今天采访对象助理小林的电话,“钟记者,不好意思啊,我们黄总上午有个重要会议要参加,采访时间推迟到下午三点钟,你看行么?”他说。
“哦,可以的,当然以黄总的时间为准,那就下午三点吧。”她举着电话说。
“好的,谢谢钟记者,下午有开车来的话,可以先把车牌号给我,我录入系统,你就可以直接开进厂区了。”
“好,那我稍后把车牌号发你手机上,多谢。”钟敏笑着,今天穿着件米色长袖衬衫,灰色半裙,是去年的衣服,很得体,上班专用。
她讲电话的功夫,曹主任从她桌边经过,站住了。等她放下电话,马上问他:“怎么?采访时间推迟了?”
“嗯,说是上午有会,推到下午了。我把派车时间改到下午吧?”她说着,动手点开系统。
“下午不行,没有车了,全都派去会议中心酒店送领导参加海峡大会了。”他说,微微皱着眉,“这样吧,你打车去,留好发票,下个月给你报销。”
“哦。”她听了,点点头。同时,对面桌的小陈,抬眼横了他们一眼。
她下午打车一走,小陈就在茶水间里和要好的女同事聊八卦,“主任对钟姐可真好,没见他对别人这么好的,我上次说要换个工位,他调了一个礼拜,也没给我调出来。”“钟姐稿写的好呀,她出稿速度最快,去年产业联合会大会的稿,她当晚就出来了,咱们报社最早刊发。”“那有什么了不起的,现在咱们的重心都在多媒体方向上了,纸媒还剩几个人看。主任就是偏心眼,搞不好背后和钟姐有什么鬼!”“那你去打听打听呗,你大伯肯定知道,打听回来记得告诉我,我最爱听这些小秘密了。”两人头挨着头,嘁嘁喳喳说着,嗤嗤地笑起来。
钟敏和曹主任没什么鬼,当年办公室里的老人,都知道她家出的事,曹主任当然也知道。何征瘫了一年多的时候,有回钟敏一人在办公室加班到晚上十点多,一抬头,只剩主任屋里还亮着灯。她想想,起身去他办公室请明天的假,当面请假有人情味,比单纯走流程好,况且她常常请假,主任都很宽容,她去道声谢。
她坐在他日常待客的沙发上,他马上起身走过来,“要喝茶么?”他问,闽南人坐下就泡茶的习惯,但这会儿太晚了,他主动问她一声。
钟敏摇摇头,“这么晚了,不喝了。主任,我想明天请一天假,明天的新闻稿我已经排好版了。”
他点点头,没多言,抬手烧水,不泡茶,干坐着也不合适,喝口热开水也好。“家里事情很多吧?”他转而问。
她抬眼看他,无声点点头。
他慢悠悠,“家家都有自己的难处,不是这样就是那样的,别烦心,过着过着,就过下去了。”他说,烫着小茶盅。
“嗯,您放心,我不会影响工作的。”她接口表态,对着领导要多说忠心。虽然这领导没比她大多少,只比她早来两年而已。
他也抬眸看她,当年那么好看的大眼睛蒙了尘,真是可惜!但还是比许多女人都有气质,不是有了年纪后横生韵味那种,她实在没什么娇柔的余韵,但有种深山里流淌过涧水的感觉,经久不息地长流。“有困难,可以来找我。”他推茶盅给她,她赶紧伸手过去,他触到她手指,嘴里同时补充:“单位能帮忙的,我一定帮你。”
她挪回了茶盅,端到唇边,佯装喝水。眼看着他站起来,从办公桌抽屉里拿了个信封出来,走到她身边,几乎挨着她裤子边坐下。
她不好立刻挪开,只好明晃晃的眼睛照着他。
“这是上次主办方送的按摩卡,一共两张,你拿一张,太累了就去放松一下。”他拉她手腕,握在手里,翻开她手掌心压在里面。
她同他这么脸对脸,咫尺的距离,对视着。
“收下。”他虽然这么说,但手上没松开,还托着她掌心。她挣了一下,他没动。
“哦,那我就收下了。”她微笑着说话,另一只手去端小茶盅,一个没拿稳,一盅热开水全泼在自己裤子上,“哎呦!”她猛地站起身。
和他坐的太近,他裤子上也溅到几滴,他松了手。抬头望着她欠身去抽纸巾,给自己擦水渍,顺手把那张卡放在了茶桌边沿上。
她找到了好借口,出了他办公室,他低头对着那张按摩卡,又坐了一会儿。
所以她和主任,没什么鬼!十几年的老同事而已。
钟敏要去的那家“潜在独角兽”公司位置真的特别远,在新建成的产业集中区。从报社打车到那儿,一共九十六块钱。她在厂区大门口下车,伸头和门口的保安打招呼。有个人也从闸口进去,衬衫规整,但挽着袖子。她背着人没留意,只顾趴在窗口回答保安的问题:“对,约了黄文升副总,他的助理说有报备过了。没开车,我一个人。”
那人边走,边转头来看她一眼,不过没停下脚步,跨上台阶,高大修长的影子,倒映在台阶上,一棱一棱,凹凸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