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敏在大门口登记好,走进去时,遇到出来接她的小林,“钟记者!”他是个高挑个子的年轻人,笑着,满脸热情,“我以为你开车来,还给你腾了前面的停车位。”
钟敏也笑着解释:“没开车,打车来的。”
“黄总刚上楼,你看见他了么?”小林是个活泼外向的性格,随口问。
“没啊,我没看见人。”
“那我带您先参观一下我们一楼的展厅吧,是去年新装修好的。”小林每个问题之间没什么关联,随性而来。
钟敏笑笑,点头跟着,顺便拿出相机拍照。
展厅是环形的,参观动线设计合理。他们走完一圈,出来时,入口站着先前钟敏没看见的那个人。不过他看见了她,也看着她倾身仔细看专利墙上的内容,轻薄的身形,微微扬起的下颌,优美的弧线。
“黄总!”小林走到跟前,恭敬称呼他。
他点头回应,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展厅看好了么?”问助理,也像是问记者女士。
“看好了。”小林爽快答,他是洪姐亲自挑定的,有靠山,干什么都一派轻松。
钟敏跟着笑笑,先伸手给他:“黄总好,鹭城日报,钟敏。”
文升礼貌地上前一步,和她握了握手。“你好,辛苦了,这么远跑一趟。”他客气地说,这时脸上染着商务的笑容,转身引她上楼。“三楼茶室,咱们坐下聊。”他边走边简短说。
钟敏点头跟着他脚步,行走间抬头看他侧脸,这人说话声音叫她耳熟,像谁?她又听了一会儿,像曹主任,男中音,不带地方口音,没有闽南腔。
小林跟着他们,上楼,坐在茶桌一角。
文升端坐着,烧水泡茶。钟敏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准备好做记录。
她抬头来看他,正和他对视一眼。不知为何,有种小学生听老师讲课,忙着做笔记的错觉。“黄总可以简单介绍一下公司目前的经营情况,”她马上调整好,拿出采访的语气:“我知道,咱们公司是刚刚公布的潜在独角兽,今年唯二的两家之一。”
文升倒是习惯了面对媒体,他上周刚参加完工信举办的一场峰会,作为开场分享嘉宾,他谈吐自如。
钟敏抬头听,同时手上记录关键词。她这样面对面的单独采访,一般不用录音笔,习惯手写,笔速非常快。
他讲着公司接下来的业务布局,偶尔低头扫一眼她写字的手,真是一支好笔杆子。
他们一来一往的问答,小林听着无趣,借个接电话的空,出去抽烟了。
采访到了尾声,钟敏觉得今天这位黄总表达能力真好,逻辑思维缜密,果然成功企业的高管都不是一般人,她偶尔岔开话题,问一些小细节,他寥寥几句答完,还能把话题拉回来,思路一点儿不发散。
“黄总,最后想问您一点公司经营管理的路上,发生的您印象深刻的事,或者解决过的特别困难或者特别有趣的事,可以随意谈一谈,您亲身经历的。”她翻了翻前一页笔记,提示说。
“哦……”文升倒是卡了卡,调开视线看向她身后的文玩架子去,“一定要我亲身经历的?”他虚心地问,他能流畅地讲别人、讲企业、讲市场,但忽然要他讲自己……他是轻易不把自己说出去的人。
钟敏笑了笑,向他解释:“我们一般会在报道的最后,写一点企业家故事,比较亲近大众,不然产业内容太重了,普通老百姓看不懂,不感兴趣。您可以随意讲一个小场景,比如当年厂房搬迁的趣事、市场重心转移的决策讨论、甚至公司年会,都行。”
他听了点头,伸长了手臂,给她换茶水,她忙着记录,半天没喝,茶盅里已经凉了。他斟酌了一会儿,说:“我讲讲我们接到的第一笔投资吧,那时候还是小公司,我们老董事长是做食品加工厂起家的,后来洪总接手过来,一直没接触过资本。忽然对接到惊鸿资本方的人,发来的尽调问题,密密麻麻几十页,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回答,怎么答、答什么。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在当时老厂的二楼办公室里,连续呆了三天三夜,把材料准备出来……”他想起这件事,那时他才刚和洪云结婚没多久,就被大舅哥拉进厂子办公室,关了三天才放出来。“那会儿,基本上是站着只要不说话,靠墙就能立刻睡着的状态。”他感叹说,说完自嘲地笑了笑。
钟敏频频点头,是个艰苦奋斗的好故事。她其实听了很多企业家筚路蓝缕的创业故事,许多人一到讲故事的环节,就不自控地夸大其词,感叹词惊叹号用的特别多,越绘声绘色,越浮虚不真,她清楚。像今天这位黄总这样,平淡地说一件陈年往事的风格,她蛮喜欢。
聊到最后,钟敏照例抬头,“我加您一下微信吧,如果有没听明白的地方,我可能会再请教一下。”
文升马上拿出手机,“好。”
他们互相加了微信,她低头给他加备注,黄总+公司名,因为工作关系,添加的人太多,记不住名字,记住姓就行。但不知为什么,她一直到走出厂区大门,也还记得他的全名:黄文升。其实是个非常普通的名字。
刚刚一直坐在装修风雅的茶室里,没感觉,外面已经乌云密布,眼看着要下暴雨。钟敏站在厂区外的路口低头在手机上叫车,狂风大作,吹得她睁不开眼睛,衣服紧贴在身上,显出一道薄薄的身影。
迟迟没有人接单,她始终低着头。
文升今天提早下班,每周三他回父母家吃晚饭,是惯例。他交代完小林明天董事会的事,就关了电脑先走。
他车子开出厂区大门时,一眼就看到路口站在风里的钟记者了。这片工业区,人迹罕至,宽阔的路面只为跑运输车辆的,不为走人。不过他没减速,脚下踩着油门,只一分钟,就绕过了路口。
车子没开出多远,密集的雨点打在前档玻璃上,“啪嗒啪嗒”作响。他扫了一眼后视镜......
钟敏没想到这里会叫不到车,不知道民安区人民群众都是怎么出行的。正抬头张望,懊悔从办公室出来时忘了带伞。
一辆黑色路虎亮着倒车灯,退到她面前来。
“我们这里太偏了,很难打到车。”文升放下车窗,几滴雨水打在他额头上,“你上来,我带你一程。”他说着,不是邀请的语气。
雨点正加速,“谢谢黄总。”钟敏也没犹豫,赶紧绕过去上车,就这么迅速,头发和衬衫上还是洇湿了一片,胸前被衣服紧贴着,本来很飘逸,这时候显山露水。
他余光里照到一眼,马上调开了视线,一手开车,一手伸长了去开储物盒,里面有包棉柔巾,抽了两张递给她。
她忙着接过来擦拭黏湿的头发,轻轻“哦”了一声。
“衣服!”他盯着前路,提醒她。
钟敏马上放下抱在左手臂弯里的记事本,两手同时开工。
“你进岛么?回单位的话,我顺路。”他边说,边调整了车里的温度,降低空调风。
“不用了,您送我到最近的地铁站吧,我回报社也很方便。”钟敏客气地说,手上还在和湿衣服做斗争,湿衣服不听话,擦不干。
文升脸上笑了笑,“我们这儿是新规划的产业园,最近的地铁站也在隧道口,我有送你到隧道口的时间,够开进岛了。”他替她做主:“我直接送你到单位吧,正好经过那儿。”
“哦,那太感谢了!”她扯了扯领口,放弃了弄干的努力,转头向他道谢。其实她这胸前也没什么可看的,就这吧。
车子开在高架上,暴雨如注,大到看不见前面的路。文升降了车速,开启了双闪,全神贯注握着方向盘,连钟敏也盯着前挡上哗哗成片的雨水,车里有种寒凉的生硬气息。
下了高架,不断看到停靠在路边打着双闪趴窝的小车。本来文升的车子底盘高,他没打算停,但忽然车子一歪,似乎轧在积水坑里,“哗”的一片污水溅在他车窗玻璃上,吓人一跳。
钟敏下意识地抬手去抓车窗上的扶手。他微微转了转头看她。
“雨太大了,我们在路边停一会儿吧,等暴雨停了再说。”他调转方向,把车子开上地势较高的岔路。
“嗯,这种暴雨一般下一阵子,就停了。”她附和。
文升点点头,车里“滴答滴答”地响着双闪声。他们同时盯着窗外的雨帘,茫茫一片,无穷无尽。
不过他们也同时在等着尽头,尽头会不会是一片暴雨过后的艳阳高照,不知道,有时有、有时没有。
“你……”他刚想开口聊点什么,她手机“嗡嗡”震动起来。
钟敏看到是老家的母亲打来的,马上接起来,小小的车厢里,她用家乡话轻声说着什么。自从她老公出了事,亲戚们都怕她借钱,没人再敢和她来往,只有亲父母还常常挂念着,弟弟、弟媳家她从也不敢联系,怕人家嫌烦。
母亲说托人带了两只土鸡来,“阿榜送货上去,我让他送到你婆婆店里,你记得去拿。”老人家嗓门大,比她说话的声调高好几度。
她说,“哦,妈,不用托人送东西来,我们过得去。”
母亲啰嗦又絮叨,“炖好了鸡汤,你自己先喝,多喝几碗,给雅雯留个鸡腿,别人别管他们。你家那个瘫子,不用给他,吃那么胖有什么用,翻不动身……”
钟敏只听着,偶尔回应几声,又怕电话讲得太久不合适,匆匆挂断了。
她一挂了电话,他就转头问她:“你是寿宁人?”
她点头:“你也是么?寿宁哪里?县城?”她的家乡话很特别,一座山一种强调,不是同乡听不懂。
他笑着点头,他这一笑,车厢里回了春,“我家是下面的乡镇,不是县城,不过在你们县城读的中学。”他以为她家在县城,其实不是。
“我家也是乡镇,山里面,很偏远。”她解释,眼神淡薄,微微有光,“你是县一中么?是的话,咱们是校友了。”
“是啊,你也一中的?”他索性侧身过来,仔细打量了她的脸,猜测说:“那你肯定是我师妹,你是哪一届?”
外面大雨噼啪打着车顶,噪音丛生,还好他车子的隔音效果好,不影响里面的两人面对面交谈。
天色极暗,下午五点钟,已经像是到了午夜时分。“那正好,我比你大三年,我毕业的时候你刚入校。所以范老师你认识么?教数学的。”他难得话多,主动问。
“范国峰么?他是我们班主任啊。”
他哈哈笑起来,“也是我的班主任。”世界真是小的恰到好处。
路面上积水颇深,但雨势渐小,他们停靠在路边的汽车像个小岛,也像雨帘里的一只萤火虫,尾翅上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文升重新启动车子,开回大路时已经六点多了,“都这个时间了,你还回单位么?”他问。
钟敏也有点儿迟疑,进岛到报社,估计都七点了,办公室肯定没人,没人了,万一曹主任还在……
“你家在岛内么?”他在这车里始终占着主动权,“送你到家吧,这么大雨,去哪儿都不方便。”
“我家在老城区,要是不顺路……”
她没说完,被他打断了,车速很快,像他的语速:“我去老城区,你导个航,我先送你。”他指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