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敏沿着来时路走回去,她家这老破小区,住户也跟房子一样过时,家家都睡得早,暗沉沉的小道。她没有刻意张着耳朵,只怪耳朵本就是关不上的。
直到躺在家里卧室的床上,她耳朵还是张着,担心听到什么动静,又担心听不到。
不过这晚,实际上,什么动静也没有。
文升在钟敏走后没多久,就没法继续等下去,被迫先离开了,没能等到下班回来戴静静。
他原本站在昏沉的糊光里,摸了包烟出来,想抽一支。人一寂寞,和孤独相对,就忍不住抽支烟排解,虽然抽完了还是寂寞。不过,他这支烟还没摸出来,就先接到洪云电话。“你在哪儿呢?怎么还不回家,快12点了都。”她电话里口气不善,像灰姑娘的后妈。
这倒是文升料到的,常事。“大哥没跟你说?几个作资本的朋友,难得来厦门约到一起吃饭,结果他自己不来,临时叫我来。他没给你发微信?”他做好了应对,一早安排妥当的。做人一场戏,该演则演,当仁不让。
“那也差不多了,什么话要说到天亮啊?有必要么?”洪云刚从好姐妹的聚餐局回来,发现老公不在家,一阵无名火。这才周二,又不是周三看父母,孝心感天动地,她说不得,这种没什么用的饭局,浪费什么时间。
“再过一会儿吧,都坐着没动,我自己先走也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该回家就回家,大哥自己都不去,你少在那儿充正主。”洪云在聚餐上没出到风头,正是气儿不顺,“我跟你说,你现在不回家,明天就别回你父母那儿了。哪儿那么多饭局,糊弄鬼呢!”
这间小屋里,洪云的声音停了。他又站了一会儿,偏头向窗外望了望,迷蒙的光影,什么也没看见。
他赶在12点前回到家,一进门,从大厅到楼梯灯火通明,沙发上坐着女主人。这是洪云的做派,只要没睡,她就要把家里所有灯都打开。佛光都要普照,她也要,特别是心情不好的时候。
文升走进来,抬手放下车钥匙,知道洪云情绪差,此时说什么都错,不说也是错。“走吧,上楼,很晚了!”
“你还知道很晚了?!我坐在这儿等你一晚上了!”洪云耷拉着脸,说着给自己加戏的话,“你算算,你现在一个礼拜能在家吃几顿饭,少跟我说公司有事儿要忙,再忙,我大哥都有空出去鬼混,别以为我不知道。”
文升听笑了,无奈的笑纹挂在嘴角上,在洪云身边坐下来,“都去鬼混了,公司怎么办?”
“那我怎么办?”洪云转脸来,她同老公说话,永远是恋爱时的腔调,男人喜欢撒娇的女人,她今晚刚和丽莎说过的话。“咱们以前说定的,每周三去你父母那儿,其他时候都回家吃饭的,现在呢?”
文升听着这话,心里在问,是啊,那时说好的一起去他父母家吃饭,这么多年,她一共也只去过个位数。这点怎么绕过去不提了呢?
他脸上照旧的表情,伸手拉洪云的手臂,“我一定争取做到。走吧,咱们上楼吧,有话明天再说。”
“我还生着气呢,我生着气不能睡觉。”洪云被扯着站起身,脸上不满意。
“好好洗个澡,放松一下,就不生气了。”着意放低了声音,是怕吵醒嘉怡的意思。
洪云边走边横了他一眼,她心底某个角落,介意且反感他对女儿嘉怡好,有时会生成捉摸不定的恨意,她自己也说不清。所以一开口,音量依旧:“我跟你说,苏丽莎前两天又买了套春在城的房子,我都跟她说了好多次,现在不是买房子的好时机,她非不听,真是有钱烧得慌!就她老公搞的那摊生意,说白了就是抱别人大腿,没好意思拆穿她罢了,还当个多大的事儿,天天挂在嘴上说。”
文升知道苏丽莎是洪云的闺蜜,发小来的,不过女人间的友谊,真的很有限,他不是很懂她们之间的相爱相杀。“看来她家生意做的还可以啊,上次不是跟你提,合伙再开一家美容院的事,如果资金到位,我觉得可以考虑。”他就事论事,想起扩张美容院的计划来。
“她家生意好个屁啊。”洪云这一晚上尽听到些不中听的话,她抬手一掌拍在文升右肩上,“我不会跟她合伙的。”
文升眼里,洪云火气又无端升起来,她最近情绪总是很容易爆炸,不知道是不是更年期到了,他不能问,也不能提。只好看着她,僵着脸,扭身进了浴室。
不多时,里面响起“哗哗”的流水声,他听着,恍惚下雨天一样,转头想去阳台上抽支烟,背后的女高音传来:“老公,把我睡袍拿进来。”
他一只脚正踏在阳台上,阳台外是一片蓝幽幽的辽阔暗夜,他朝那片幽蓝浅浅叹了口气,回身投进潮热的浴室去。
第二天是周三,他因为昨晚的优良表现,没有再被数落和要求回家吃晚饭,开完管理周会,就照例提早下班,开车去元洲国际,他同时带了两份打印的文件,下车时,拿在手里。
钟敏这一天都在元宇宙基地,跟踪采访基地揭牌仪式和配套活动,本来她不用跟全天,但分会场安排的同事被临时请假没来,她不得不盯了一整天,不然要跟曹主任反应,请他重新调配人手。
她想想,没打这个电话。晚上到家很迟了,快十点钟,还好阿嫲今天去庙里,回家的早,做好了晚饭,留了一碗放在餐桌上。
她饿坏了,坐下就吃,连菜都没热,炒豆角和西葫芦码在米饭上,旁边一小碗蛤蜊汤,飘着几粒葱花。她吃着吃着,低了一会儿头,隔了好一阵子,又抬头来继续吃,木筷子触到碗边的声音。她没什么空停下来,吃完要进去看看,检查阿征的尿布,阿嫲总是包不好,会漏;还要写稿,不然有些现场想好的思路,会想不起来。本来今天是想早点收拾好家里的杂事,下楼去后院等人的,昨晚究竟谈的如何,她也很想知道结果。
生活从来都不遂她心意。
钟敏坐下来打开电脑时,右肩痛的抬不起来,坐在椅子上缓了一会儿,想敲字儿,还是不行,只好起身去电视柜的抽屉里找阿嫲上次开回来的膏药。
自己给自己贴膏药,其不是第一回了,可这次因为两条手臂都僵硬的厉害,她左手不听使唤,怎么也瞄不准位置,弄得一头汗。
最后算了,她随意甩过去,贴了个位置,不在最痛的地方,聊胜于无吧。无论何时,最痛的地方都是难找的,不用太执着。
她叹了口气,朝窗外望着,忽然不想写了,一直写,像被什么神秘力量控制着,一刻不停,又怎么样呢!什么也没有变得更好,那也不用担心变得更坏。
钟敏合上电脑下楼去,走在去铺子的小路上,今天是周三,周三是这一周中最好的日子,比周末好多了,周末要给阿征洗澡、洗头、换衣服、被罩床单、要背他下床,坐在轮椅上去阳台晒太阳;要检查雅雯的暑假作业,要偷偷扔掉阿嫲攒下来的油腻塑料袋……
如果他不来,她想,就独自在后院坐一坐,听一听这夜半的凉风,也是好的。
今晚月光很亮,亮度超过小区的路灯,她忽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可能和工作有关,接起来是个熟悉的声音,“喂,钟敏,我是文升,咱们后院见一面吧,我有事儿跟你说。”
“你怎么换号码了?”她本能疑惑。
“嗯,你存一下,以后用这个号码联系。”
“好。”她说,其实已经到铺子,推开后院的旧门,“格拉”一声。
文升电话里听见,“你已经到了?”
“对。”
“我马上到。”
他走进来时,钟敏正把前屋的小方几挪过来,烧水泡茶,她其实不怕晚上喝浓茶,人如果够疲惫,怎么都睡得着。
“没什么好茶,将就喝。”她抬头来,简短说。
他自觉坐在对面,“头疼好点儿了么?”也很简短。
“不用说客套话。”她欠身抬手烫杯,垂着眼眸。
他真喜欢这种直来直往的态度,笑着点头,“好。”手上拿着一叠文件,搭在膝头上,“你微信加一下我刚刚的新号码。”
钟敏依言在手机上操作,这种事见多了,尤其他这样的财富阶层,“是家里管得严,要查手机么?”她加完,表示理解。
“对。”他点头坦言:“结婚带来的附加内容,喜忧参半。”
她也跟着点头,“跟我们曹主任一样,他家教也很严,每次加班超过八点钟,就要视频电话检查,看见脸生的女人,要一一问清楚,一个不拉。”最后宽慰他:“是甜蜜的负担。”
他听了,顿挫了片刻,重点不在“甜蜜的负担”,在“曹主任”上,“我听小陈说起,你们主任对你很好。”
钟敏分茶的手,被开水烫了一下,语速照旧:“她是说很好么?她是说,我和主任有一腿吧!”
文升倾身端起小茶盅,“有点儿那个意思。”
茶烟隔着,她也没解释,只抬头和他对视了一眼。
他明白了个大概齐,握着茶盅笑了笑,笑完才隐约闻到,茶香里混着跌打药水的味道,他目光扫过她身上。
“你昨晚谈的顺利么?”钟敏还是挺关心他和小同乡的故事,特别是她说了看到的事儿,多少和她沾着关系。
“我昨晚没见到她。”
“怎么会呢?”钟敏放下手里的茶盅,揣测:“是她昨天没有去上班么?”
“不是,是我没等到她,昨晚你走后没多久,我临时有事,只好也先走,没等下去。”
哦……是有事先走了,什么事?家里有事?老婆不让超过12点……
她看着他眼睛,没说话,自己低头喝茶去了。
“没错,是你想的那样?”他先开口,“我老婆打电话来。”
“我可没这么想。”
“你等会儿就会问我了,我知道。”
钟敏伸手添茶,点头:“嗯,对,我等会儿忍不住,肯定还是会问的。”
他抬着头,早有所料的表情,哼了哼!
“那你准备怎么办?”钟敏坐在小椅子里,替他想想,确实不好办,老婆管得这样紧,堪比12点前要回家的灰姑娘。
他倒是没有一筹莫展,一口喝尽了茶水,“好办,明晚再借你这后院用用。”
她听完,呆了一呆,哦……真是多余操这份心,想来他有的是办法应对家里。“所以你们有的是办法应对家里的眼睛,是吧?”
你们?谁们?他自己伸手给自己倒茶,“你这话说的,你不觉得这种监视和被监视的关系本来就不对么?”
“没什么不对,本来就是你们男人谎言太多,现在看来,也确实是没有两句真话,理应被监视。”她闲着,评论一句罢了,她自己没有这样的男人需要经营,其实不是很理解那些“太太们的眼睛”,以及太太们想要改造丈夫的一颗百折不挠的心。
“你们做记者的,说话都这么刻薄么?”他一手拍自己膝头,抚在那几张文件纸上,为自己鸣不平。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