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千璟是深呼吸了几个来回才敲了敲团长办公室的门，团长光滑的脑门在顶灯的照拂下格外引人注目，孙千璟却不敢把视线长而久地停留在上面，本就犯了大不敬的罪过，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挑衅中年男人倔强脆弱的自尊心。
果然皮椅一转，平日里还称得上和善的一张脸此刻阴云密布，他本来就是两腮的横肉，生生憋成了猪肝色。孙千璟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看这情形这次定然是难逃一死，不如保留些体面，但还是下意识地捏着衣角不放。
“孙千璟，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我们全艺术团最年轻的一个省级琵琶首席艺术家！你知不知道你是有比赛的人！你知不知道这个奖项的含金量有多高！你知不知道这对你整个艺术生涯和我们全团的荣誉有多么至关重要的决定性作用！你可倒好，临了临了，电话还打不通了，幸亏没有耽误到正式比赛，不然这个责任你能不能负得起？”
最后一声气贯长虹，不愧是年轻时候学过美声的指挥家，就算是骂起人来也依旧是中气十足，甚至还带着那么一点音韵。这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来回振荡，被批评都是三维立体的音效，这是孙千璟提前预判到的，可是她突然就很想哭。
团长看着孙千璟别过脸去，心说这小姑娘年岁不大，脾气倒是不小，纵使有几分才情也是可惜。正准备板起脸来再说她几句，突然发现红木桌子上有小小的水渍，四分五裂的，倒像是泪。
一瞬间慌了手脚，孩童时调皮捣蛋惹哭过小女生也就罢了，没成想老了老了，居然出息到把人骂哭的地步，这要是传出去，他这个严苛的名声落得多不应该。
必须在出这个办公室之前把人给劝好喽，名声倒是次要的东西，这样的心态怎么能参加比赛呢。本着这个想法，杜赟庭还是给自己打了打气走到了孙千璟的面前。
这眼睛大的人大约是真的比别人的泪水多，不过一小会儿的功夫，那泪水爬满了孙千璟的脸颊，在下巴的地方汇聚成一个小小的巨大的水滴，直直地砸向地面，杜赟庭看着这个人也不吵闹不争辩，只一个劲儿地无声落泪。他也为人父，有这么一个年级相仿的女儿，终究是不忍心。
“你是觉得我这个人说话过分了，所以你一时间感觉自己被下了面子，是么？”
这样小心的询问，在杜赟庭整个人生中也实属罕见。他的暴脾气是出了名的，稍微有点不顺便是全团挨骂的时候，往日里这孙千璟活像一个小皮猴，不管他说什么都不往心里去，偏着今天奇怪，说是担心，也有几分好奇在里面。
孙千璟摇了摇头，或许是觉得自己当着领导的面这个失控的大哭有些丢人，找了些纸巾擦了擦脸。
“那你怎么突然从王熙凤变成了林妹妹？可太反常了。”
孙千璟对上了杜赟庭的眼睛，里面担忧的神色是骗不得人的，她暗暗放心，想了想还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我紧张，特别紧张，正因为这个比赛非比寻常，我害怕自己达不到那样的标准，我害怕别人期许的目光……”
有时候接受的肯定和赞扬越多，越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她之所以放任自流把自己喝得大醉，也不全是因为一场无果的爱情，更多的那种情绪，或许是对于未知和时光飞逝的不可控制。
“我最怕的，是自己名不副其实。”
杜赟庭看着面前红着两个大眼睛的孙千璟，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自己先前和父亲犯犟说自己再不想学音乐的事情。
再喜欢感兴趣的东西，也总有看尽之后产生倦怠的那一天，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杜赟庭放缓了声音，是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和，像朋友一样的口吻，“孙千璟，四岁学琴，五岁琵琶入门，此后专攻琵琶二十年，十二岁那年琵琶到达十级，艺考考入戏剧大学传统曲艺器乐专业，得过国家级的奖杯四个，荣誉证书二十七个。”
“您原来都记得……”
“不止是我记得，你的父母也记得，你更是应该比谁都清楚。三日不弹手上松，有没有真本事，全凭一曲见真章。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日子不用你说我也明白，这条路从来不容易，你是打败了多少人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怎么突然就不信任自己了呢？”
杜赟庭想起她一开始来艺术团面试的时候，那么青春朝气，穿了一身素白的袍子，拉得却是《十面埋伏》这样的曲子。那样的怡然自得，眼里闪烁着的光芒仿佛是广阔草原上的公主，微微一笑，美得惊人。很少能见到这样有灵气的后辈了，他当时在心里的感慨，至今仍不曾变。
孙千璟的睫毛因为先前哭过被沾湿成一缕一缕的，看起来还有几分可怜，但是眼里渐渐又燃起了斗志，笑着搓了搓眼睛。她这几天哭过太多次，那些水逆不快的情绪几乎被排解了出去，剩下的日子该笑着过才行。
“我一定会给团里捧回那个金色的奖杯。”
“当然了，你可是全团最年轻的首席，只你一个没得过那个奖了，给自己加点力量。我丑话说前头，你这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嗯！”孙千璟重重地点了下头，快步向练习室走去，杜赟庭看着孙千璟脚步轻快的背影，在心里默默地说，“得不得奖其实没什么关系，重要的是你一定要快乐起来，千璟。”
为这个比赛准备的曲目叫《天鹅》，这曲子除却难以外，是个常被用来炫技的曲目，想要弹出点自己的特色来如同痴梦上青天。况且这样的比赛，大家多半会追求稳定发挥，技压一头在高手如云的大赛上少之又少。
可她想要试一试，不为别的，这样的比赛都会有，但是这样的胆量在被生活磨平之前，她一定要不顾一切的闯一闯。直到睡前，孙千璟还在繁复回顾自己的那点小细节。都说沉醉在一个世界里能入疯魔之地步，她先前觉得这话说出来多半是愰人的，可是真正投入进去才发现，这话居然是写实的句子。
她是起了个大早赶到比赛场地的，自然不知道沈知安不顾路途遥远，又千方百计地混进了观众席，只为给她录个比赛直拍。
她在后台被化妆师摁住一顿涂涂抹抹，要上镜的妆容总是会浓些。孙千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是再看另一个人，最后对着镜子莞尔一笑，趁着没人低声说了一句，“祝你比赛顺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孙千璟的抽签顺序比较靠后，沈知安这个外行人看不懂其中的门道，只能看个热闹，在心里比较一下参赛人员的颜值和服化，估计是闺蜜滤镜的缘故，在她眼里就没有比孙千璟更顺眼的人了。托着脸看着这些人一个个谢礼又上场，早就神游在八百里开外了。
若不是身边有人推了推，只怕是要睡着，沈知安定了定神，看清来人反而有几分惊喜，“宋先生，您怎么在这里？”
“老本行呗，这种活动怎么能离得开我们这种行业。倒是沈小姐你什么时候这么喜欢音乐熏陶了，还巴巴地跑这么远来看？”
“不是我，是千璟她也参加这个比赛。我没告诉她我过来了，还不是怕她紧张嘛，我准备一会儿给她录个直拍什么的。”
“这比赛的参赛资格不是挺变态的么？没想到孙姑娘年纪轻轻段位倒是不低啊。”
“我们家千璟的琵琶那是一等一的好么？”
沈知安夸起孙千璟来眉毛都是扬起来的，那阵势仿佛再说我的姐妹就是宇宙无敌第一高手，分分钟带飞全队打倒一片的那种，我是她的好朋友，我也还不错的。
宋少乔看着沈知安那洋洋得意的样子，先前对沈知安的定位瞬间崩塌，什么清冷美人冰山性格，完全就是一个逗比嘛，不过阮堂的眼光真不错，找了一个漫画家兼喜剧演员，这业余生活不得有趣极了。
刚准备再胡扯两句，只见沈知安支棱起了带过来的小设备，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顺着望向台上。孙千璟穿了一个窄腰身的墨蓝色旗袍，抱着琵琶走向聚光灯的那几步，婀娜生姿，堪堪走进了人心里。灯光将她露出来的半张脸照得勾人心魄，她垂着眼眸，上挑着的眼线魅惑又动人。浅笑倩兮，美目盼兮，大抵如此。
宋少乔看得整个入了迷，停在原地忘了离开。这四周的声音，温度，气味，他全然感受不到，只是盯着台上那个人的一颦一笑，那手指波动琴弦，倒像是拨乱了他的心，直至一曲终了才回过神来。
“嘿，你说千璟是不是特别美啊？”沈知安细细翻看着录像，显然对自己的拍摄成果十分满意。
“啊，是，她确实，确实有些不同寻常的所在。”宋少乔这话不像是回答，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