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千璟看着面前这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沉下去，最后甚至带了哀求，再难说出一个字 来，这原不是她本意。嘴里泛着茶汤子的苦味，舌尖都是清凉，其实比起被拒绝，拒绝的那个人也不会很好过。
她年少的时候，竟然以为有人爱着就好了，人生这片荒漠，有人那样虔诚地爱过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可是直到今天，直到此刻，对面那个人失魂落魄的样子，像是刚从深海中捞出来，看不见他几近溺亡的痛苦，却也明白他不愿意抬头的狼狈。比起两情相悦，所有的单恋都会经过这一遭，她没有别的本事，只能做到不再回头。
没有人说话，只剩下茶馆里放着的小曲儿，不是平常的丝竹管弦咿咿呀呀，听着像是二胡曲。老一辈的人说，二胡这个乐器是主大悲的，缥缈天地，两弦相依，仿若一个江南一个塞北，山水万重，烟雨千声，只能隔着岁月风尘遥遥远望。
余泽璟觉得自己的一腔心事，全被融进了这充斥着燥热和失落的夏天。或许这样的心动，这样的遇见此生不会有第二次，可是恋爱从来都是两个人的事。
“所以你为什么不同意他呢？”沈知安借着下午的阳光看阮堂前些日子给她搞回来的树脂标本，她脸上有深深浅浅的光斑，现在她简直活脱脱一个生活滋润的小妇人，皮肤如羊脂玉白腻润泽，琥珀色的眸子悠远，像是一朵俏生生的蔷薇花。
“我给你算一笔账，你千万别说我现实。”孙千璟用指甲锉子一点点修着蔻丹色的指甲，她的手像水葱似的，指节修长均匀，指尖泛着梅子光泽，妖冶的如同一个军阀姨太太。“我不是没有看到这个人的真心，那么一个标志的少年郎，可是这少年啊……”
孙千璟的声音拖长了，带了一些无奈，“可是少年这种对所有事情都充满新鲜感的生物，就是太多情了，倘若我有那个让他爱我一辈子的本事，也没有真陪他轰轰烈烈爱一场的决心。”这话她从来没说过，收起了那个爱笑爱闹混不吝的空壳子，她不过就是个安全感不强的小女生罢了。
“一见钟情这缘分，可不是谁都有的”，沈知安将那一块儿蝴蝶标本放在手心，对上孙千璟一双眼睛，她分明觉得那里面也是闪过一丝遗憾的，只不过被孙千璟硬生生地压下去，再难翻身。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是纠结过的，一开始我知道我身边有这么一个人，喜欢我到这个地步，我也不能免俗，甚至有些窃喜。可是越看到他我就越觉得看到了曾经的那个自己，你知道吗，我曾经在一个深夜，将我知道他的所有信息全部列在一张纸上，不仅列了她的，我也列出了我自己的，林林总总。”
似乎是一个姿势维持的久了，孙千璟换了一个坐法，“他今年十九岁，我已经二十五了，他喜欢嘻哈朋克，我职业琵琶独奏，他喜欢热闹疯狂嘶吼，我喜欢万种情绪深藏心头。南辕北辙，我先前都是当笑话听的，可是我不得不承认，不得不告诉自己，这就是你们两个，这就是现实。”
生活不是偶像剧，不是所有性格迥异的人都能凭借着一点喜欢就热烈开始，少年喜欢一个人第一表现是想给她一个不一样的开始，可是他的姑娘现在只想着一眼看到尽头了。
沈知安本来准备劝一下孙千璟的，干嘛这么拘泥于年龄兴趣，可是最后这话被她自己咽了下去。因为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她遇到了这么一个人，她也会犹豫。
人们都赞颂爱情，可是最终都更爱自己，比起头脑一热就匆匆决定很多事情，他们已经不是那个靠着想象就觉得未来一片光明的小孩子了。
沈知安走近了在孙千璟的旁边给自己扒拉出一片空地来，就像多年前孙千璟陪她在天台发呆一样，“其实有些人仅仅是遇见，也是上天安排的一场缘分了，他也会渐渐成长，你也会遇到喜欢且合适的那个人。有人真心爱你，是不会给你负担的。”
深爱不在书里，没有模板，没有正确示范。沈知安在那一瞬间突然有些庆幸，庆幸自己和阮堂在这样纷乱错杂的人世，能有那样深深浅浅的联系，他的出现，能美满到填补了自己空白的过去，又使自己盼望着未知的余生。
“少爷，您这是怎么了？”吴妈越看余泽璟越觉得不对劲，这孩子今儿走路怎么慢吞吞的，眼睛也没什么光亮，忙赶上去想要问问。
可余泽璟只是木木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下一秒正在上楼的这人直直地跪在了上面的台阶上，像是不知道疼似的，久久没有站起。“少爷，少爷，啊呀呀，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呢，疼不疼啊？”
这孩子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老爷和夫人工作都忙，有时候她陪在余泽璟身边的日子反而还要更多上许多，余泽璟已经双眼紧闭，吴妈后怕地摸上余泽璟的额头，闷着烫，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余泽璟再醒过来的时候，入目是一片雪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头还是有些憋涨。他又闭上了眼睛，再次睁眼的时候，那个一年四季都忙着和人谈判的金牌律师就坐在他的床边，这是他那个光辉耀眼的哥哥，余泽霖。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淡淡的，带着一点责备的口吻，他还是老样子。余泽璟心里这么想，面上轻轻摇摇头，“我就是一个没注意，没看到脚底下的台阶，磕了一下。”
“撒谎。”
还挺聪明的，倒是自己小瞧这个冷面人物了，余泽璟揉了揉头发，做出一副不想交谈的样子来，试图以此逼退这场冷冰冰的嘘寒问暖。
“吴妈说你浑浑噩噩的，而且自家的楼梯，多少年了，就是肌肉记忆都形成了，怎么可能有这么个不小心。”
“所以呢，你是在指责我么？”
所以其实你的关心，为什么又会变成另一种意义的说教呢。与其说是不甘，倒不如说是一种无奈，余泽璟知道他们家这些人，总是西装革履华服加身，对着别人的时候一张笑脸，结果面对自己的家人，总是板起一张脸来。你为什么会这样，你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不足，你知不知道这样有失体面……这些话他都听腻了。
果然，余泽霖的下一句话就是，“你知不知道你这种态度没有人想和你沟通？”
“是沟通还是说教，你自己清楚。”
余泽璟的脸上挂着那种混不吝的笑容，写满了我就是这样，你不用费尽心思改变我的潜台词。可那笑是苦的，那笑容底下是一颗血肉模糊的真心。
“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
“我也不是！”
看着余泽霖那个高高在上的态度，很多交杂着的情绪在一刻奔腾而出，那不可控的宣泄，在空荡荡的病房格外响亮，“让我和你说说，我为什么这么不正常。”
“我从小到大，就不正常。我没有你那颗擅长学习的脑子，爸妈并不喜欢过问我的成绩，因为好像知道事实会侮辱掉他们优良的基因一样。所以我后来喜欢一切可以释放压抑的活动，我爱上了摇滚，爱上了张扬的穿搭，爱让自己看起来与众不同，哪怕不那么正常，哪怕这样会让你们觉得我不正常。说到底其实我一开始有个可笑的心思，就是为了让你们注意到我。”
他看向余泽霖那一向没什么情绪的眼睛，居然觉得他也有些动容，还真是千年铁树开了花，可是他不那么需要这样的同情。
“再说回现在，我这么失魂落魄，是因为我失恋了。”
“失恋？”
余泽霖睁大了眼睛，仿佛这是什么闻所未闻的奇事。
“像你这样的，不同凡人交流的学神，全国知名的金牌律师，应该很难理解这种小事为什么会让人这么动容吧，你是不是觉得喜欢本身就是一件不上台面的丑事，喜欢人家还被人拒绝就更是如此。”
余泽璟这话说得奚落的很，仿佛自嘲的对象不是他本人一样。他的眼睛实在是漂亮，只不过现在闪着一种类似于破碎的光。
“不是的”，这话好似从胸腔中掏出来的，好像只有这么勉力才会让人感受到他的认真一般，余泽霖第一次有了这么丰富的表情，该怎么形容那种表情呢，好像冰封这的湖面终于出现了一些裂痕，淙淙流动的是他抑制不住的悲悯和温柔。
“其实，其实你不用这么说自己的不堪。”这人总是锋芒对内，他明白的。可是同样的他也记得，多年前他们举家去禅房祈祷，余泽璟听信了别人的话，将愿望写在了纸条上，记在旁边的菩提树上。
他也曾回去看过，那张泛黄的牛皮纸被装在小瓶子里，被铺展开来是余泽璟歪歪扭扭的字体，“我希望父母身体平安，我哥哥他，事事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