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前一个月,有个女子找到了谢景。
谢景满面喜色,激动握住我双手:“淮儿你看,是殃殃回来了,太好了,殃殃没死。”
殃殃是两年前救谢景于断崖的农家女。
她娇俏可人,天真烂漫,谢景如获至宝,对她百般呵护,甚至不惜同我毁婚。
一次次绝望后,我终是笑了笑,漠然放手成全两人。
只可惜啊,谢景他不知道。
那殃殃,从来不是什么专情的人。
1.
“哐当”一声,青花瓷瓶碎了一地。
这是第三次了,前两次摔的是茶盏,这次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花瓶。
我冷冷望向始作俑者:“岑姑娘,你该作何赔偿?”
岑殃躲在谢景身后,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极其无辜地看我,小声道:“林小姐,殃殃不是故意的。”
“淮儿,只是个花瓶而已。”谢景挡在岑殃面前:“我让人再送几个更精巧的给你。”
“谢世子,你当知晓这青瓷瓶于我的意义。”我语调冷漠,蹲身去捡碎瓷片。
先是茶盏,后是瓷瓶,岑殃的一再试探,我怎能不知晓?茶盏便算了,这青瓷瓶确确实实是触碰到我的底线了。
如今便看谢景如何抉择。
掌心被划破,鲜血滴落。
我恍若未觉,站起身一字一句道:“今日这件事,岑姑娘无论如何也该受罚。”
听闻此言,岑殃如受惊的小鹿般攥紧谢景的手。
“够了!”谢景低低道。
他执起岑殃的手,不带分毫犹豫,转身大步离开,唯独丢下一句话。
“殃殃是我的救命恩人,淮儿执意罚她,便是打我的脸。”
我颓然站在原地,望着满地狼藉,不由惨淡一笑。
曾经事事都愿维护我的谢景,变了,也终于……回不来了。
2.
我本簪缨世家出身,父亲是当朝太子太傅,母亲逝世后,父亲未再续弦,故家中唯有我一个女儿。
即便如此,父亲依旧对我要求严格,琴棋书画须样样精通,事事要撑得起大家闺秀的风范。
我与东平王世子谢景自幼定有婚约,青梅竹马般长大。
他少年时肆意潇洒,曾许诺过我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也信以为真。
直到他外出游历不慎坠崖,受岑殃所救,回来后便开始魂不守舍。
探子说岑殃在他离开后病重身亡,他才着手准备我与他的亲事。
偏在这时,那位岑姑娘突然回来了,只说假死是为逃避娃娃亲,此生非谢景不嫁。
谢景同我商议此事,百般思量下,我同意岑殃为妾,并把她视作亲姐妹。
谁料岑殃在外偷听我二人说话,一气之下跑开了去。
谢景急急冲出门外,抱住岑殃软语轻哄。
岑殃在他怀中泣道:“与其为妾,不如一头撞死。”
他闻言大惊,连连冲我摇头。
那眼中的温柔情意几乎满溢出来。
那一刻我才知,岑殃于谢景,远远不止救命之恩那么简单。
原来,终究是我糊涂了。
3.
母亲的青瓷瓶碎了,连带着某些东西也一起破碎。
距离那日已过去一段时间,眼瞧临近元宵灯节,街市处处张灯结彩。
我始终是对岑殃不放心,暗地派人去查,估摸这两天能有结果。
“小姐,今年元宵灯会还出游吗?”贴身丫鬟小环在旁轻声问。
我停下画笔,望着宣纸上刚画好的寒梅,凌冬盛开,孤傲却透出几分寂寥。
“去,为何不去?”我微勾起唇角。
谢景不来,我一人照样开心。
小环点头,似想起什么,复开口道:“听闻边关大捷,顾将军近两日会凯旋归朝,到时小姐可要见上一面?”
顾安是我儿时捡回来的孤儿,后来考中武状元,自愿入军抗敌,我与他之间,倒有一些情谊在。
“不了。”我摇摇头:“他功成名就,自有归宿,我不便打扰。”
如今我要做的是处理好自己的事。
小环闻言默然退下。
4.
元宵当晚,花灯漫天,长街人头攒动。
我叫停马车,自己漫步其间。
年幼之时,我最是拘不住性子,常喜欢与谢景满街乱跑,特别是在这种热闹的节日。
那时候母亲尚在,会拦住要责罚我的父亲,谢景护我,会在我闯祸后挺身而出,一个人担下所有罪责。
母亲逝世后,父亲对我日渐严苛,我慢慢收敛性子,习惯处变不惊,覆以假笑,谢景也与我生分不少。
感叹之际,远远瞧见提着花灯的岑殃穿梭于人群间,谢景紧步跟着她,两人一前一后,她时不时回过头,展露甜美的笑容。
这般无拘无束的模样,倒是像极了小时候的我。
视线对上那刻,我有意回避,独自往护城河边走。
冤家路窄,还是不要扰了他两人雅兴。
5.
护城河上悠悠飘着数盏河灯,皆是美好的希冀与祝愿。
望着河灯出神时,河面上忽然倒映出另一人影子。
来人正是岑殃。
“岑姑娘怎未和谢公子一起?”我淡淡笑道。
岑殃不语,步步向我靠近。
身后是冰冷的河水,只消几步便可跌落河中。
她想推我入河?我心生警惕。
电光火石间,谢景的呼喊声响在耳畔。
岑殃闻声一把抓住我衣袖,露出挑衅的笑容,随即整个人向后倾倒。
我瞬间明白她的意思,她要自己跳河来陷害我。
不过,我怎能如她意?
思及此,我迅速拽住她,她一时不备,被拽得一个踉跄,跌倒在河边。
但没曾想河边泥地湿滑,我用力过猛重心不稳,仍是仰面滑进河里。
身子落水那刻,我庆幸小时太皮知水性。
除了全身湿透,应该问题不大。
只是谢景赶来时无视落水的我,一心扶起岑殃的情景,着实是刺眼。
来不及多想,我手脚并用,奋力向水面游去。
这时,视线里突然闯进另一个男子,面罩之上的眼睛无端熟悉。
河水冰凉,我渐渐力不从心,那人揽住我快速浮上水面。
我忽地知晓他是谁了。
失去意识之前,只轻声道了句。
“好久不见,顾安。”
6.
身上是厚重的被子,醒来时,小环正焦急地守在床边。
见我睁眼,她慌忙跪下认错:“都怪奴婢一时不察,没跟紧小姐。”
我摆摆手示意她起来,小环会意,拿出软垫让我靠在床边。
头微微发疼,我开口问:“谁送我回来的?”
“谢世子。”
“可有看到岑殃?”
“未曾。”小环话锋一转,恭敬道:“但关于岑姑娘的调查,已有结果。”
“说来听听。”我揉了揉太阳穴。
“岑姑娘自来京后,一直在打探京中达官贵人的情况,甚至有意无意……制造与他们见面的机会。”
“她不是直奔谢景而来么?”我冷笑。
“也许是觉得高攀不上。”小环皱眉猜测:“故而给自己留后路。”
“那她的心思倒挺活络。”我摇头,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准备写信告知谢景此事。
半晌还是搁下笔。
罢了,亲自去吧。
这也许是我与他之间最后一次机会。
7.
小环给我披上大氅,府外马车已备好。
天空飘起细雪,隐隐有变大的趋势。
“小姐真的要去么?”小环望着飘飞的雪花,不由担心道。
我点头,钻进车厢内,并招呼小环快些进来。
有些事不可一拖再拖,尽早了结为好。
马车一路驶向东平王府,门外小厮知晓我的身份,直接引我入府。
谢景在园中的一处亭子里等我。
他身姿修长,墨发以绸带半束,侧过脸时,仍是当初意气风发的模样。
也许是昨日见我落水,他面上稍有愧色,上前两步迎接:“淮儿,身子可还好?”
“尚算安好。”我退后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今日我来,是有一事要告与谢世子,此事关乎岑姑娘,望世子做好心理准备。”
“何事?”他拧眉。
我将调查所知如实告诉谢景。
他面色变了又变,久久不言语。
话已带到,我转身打算离开,谢景倏然在身后叫住我:“淮儿,我们两家的婚约,就此作罢吧。”
我闻言呆立原地,迟迟不能迈出一步。
虽早有预料,但心中竟也不可抑制地钝痛,十几载的情谊,不过短短一瞬,烟消云散。
“为何?”我僵硬地转头。
“你今日来此只为挑拨离间,淮儿,你就这般容不下殃殃?”他的声音模糊在风雪中。
我忽觉有点好笑,蹲身团起一捧雪,就着所有的委屈与难过,捏紧捏实,转身狠狠朝谢景砸去。
端庄多年,头一次如此失礼。
谢景不防,雪团正中脑门,他抬手去擦,略显几分狼狈。
“谢景,我劝你好好洗洗眼睛!我所说皆是事实,何曾有过挑拨离间之意?”我禁不住嗤笑:“当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雪花越飘越大,寒风刺骨,直直刮进亭子里。
我迎着风一步步靠近谢景,泪水却在此刻涌出眼眶:“我今日只问一句,你同我退婚,果真是因为岑殃?”
我竭力保持声音平稳,定定看向谢景。
谢景沉默良久,半晌叹道:“淮儿,是因你变了,从前的你,不似现在这样古板。”
我变了?
一时间,我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从前的我多自在,如今的我不过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的大家小姐。
岑殃面上所展现的天真活泼,才是谢景所爱。
到底是我真心错付。
我苦涩地笑笑,转身踏出亭外。
外边雪花纷飞,小环撑过伞小跑而来,我立在雪中,冷声道:“既如此,从前种种,今日一并作废,你我间再无瓜葛。”
谢景啊,愿你日后莫要后悔。
8.
病来如山倒,许是那日感染了风寒,我高烧不退,一连卧床多日。
父亲已经知晓我与谢景的事,前几日去退了婚约。
他性子向来孤直,虽对我严苛,但也容不得我受半点委屈。
东平王那边同意退婚,但绝不允许谢景娶岑殃为正妻,谢景一闹再闹,仍以失败告终,两边僵持不下。
我倚在床边,静静听小环眉飞色舞地讲。
“可还有其他新鲜事?”我继续问。
小环稍作思量,面带喜色道:“顾将军两日前凯旋进京,那英姿勃发的身影,迷倒了一众未出阁的小姐,不少家族都动了提亲的心思。”
我想起落水时蒙面的顾安,估计那是他提前偷摸着回来。
一向耿直的顾安,竟也有不守规矩的一面,倒令我有些意外。
“小姐,顾将军一直想见您一面。”小环小心打量我的神色。
“等我好些再说吧。”
小环应声没再言语。
9.
身子好点后,我有了想出门的心思。
小环在我耳边不住唠叨:“小姐还是再等等吧,等身子好全再去也不迟。”
自我高烧后,她事事愈发小心。
我面上答应,之后借由头将小环支走,自己则攀上院中最粗壮的枝干。
多少年了,很久没做这般出格的事了。
儿时翻墙溜出府的记忆虽已久远,但仍留在脑海中,只如今技巧生疏,跳下墙时差点扭到脚。
我拢拢衣裳,随心往前走。
身后似乎有人在跟着我。
我没太在意,自顾自走进一条熟悉的小巷。
巷子尽头是一间破败的院子,屋主多年前就搬走了,故而一直无人居住。
这里地偏人少,我小时常躲到这玩儿。
院子里有一架秋千,本该是坏的,当年谢景为了逗我开心,埋头研究好几日,才将秋千修缮完毕。
我抚去秋千上堆积的枯叶,自己坐了上去,踮起脚轻轻晃悠。
曾经每当这时,谢景都会在我身后推起秋千,秋千高高荡起,仿佛能飞向遥不可及的天空。
十几年大梦,终于清醒了。
10.
一院宁静。
不对,跟着我的人还没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