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一早,一匹快马从北边驶来,穿过岷城,直奔源城而来。
从并州赶到源城,最快、也必须要经过的地方,便是岷城通往源城的这段路,只是现在两城之间夹着西屿十余万兵马,官道被封,小路被堵,这一人一马刚刚靠近,就被人察觉。
正在巡视兵马训练的段翎瑶闻讯,本不想多问,可是听了斥候的详细描述,迟疑了片刻,决定亲自走一趟,看看这个敢在这时候一人一马独闯这条路的人是谁。
马背上那人着一袭青衣,神色清冷肃然,见到段翎瑶时,他的唇角拂过一抹轻笑,却笑不及眼底,看着都觉得森冷。
“你认识我?”仅这一个表情,段翎瑶便猜出了些许。
“认识。”那人点点头,“西屿翎瑶长公主,巾帼英雄。”
段翎瑶闻言不由失笑,摇摇头道:“公子不是擅长阿谀恭维之人,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听起来总觉得怪怪的。”
“是嘛。”那人撇撇嘴,“实不相瞒,我也觉得怪怪的。”
段翎瑶又道:“你要去源城?”
“是。”
“去源城干什么?”
“找人。”
“找什么人?”
“亲人。”男子说着眯眼笑了笑。
段翎瑶道:“你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西屿如今在干什么,却还是要从这里闯过去,到源城去,荒唐吗?”
“不荒唐。”男子摇摇头,“救人要紧,这条路最近,也最快。”
闻得“救人”二字,段翎瑶眉心一蹙,朝身侧的人瞥了瞥,而后抬起手轻轻挥了挥,除了前一天晚上给源城送东西的那位姑娘,其他人全都往后退了退。
段翎瑶拉紧马缰往他走近了些,低声问道:“公子可是姓叶?”
青衣男子闻言,终于展眉真正笑开,“长公主果真是聪明人。”
段翎瑶深吸一口气,一时间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悄悄松了口气,面上却始终淡然无波,“虽然我这个人活到现在,几乎一直在打打杀杀,没有停过,不过我愿意相信一句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既然叶公子是来救人的,我也不想多加阻拦。”
她说着低头看了看自,解下腰间系着的玉璜丢给了青衣男子,“拿着它,前面便没有人会再拦你,你可以用最短的时间赶去救人。”
青衣男子接过玉璜握在手中,冲段翎瑶抱拳行礼,“多谢翎瑶长公主。”
“不用谢。”段翎瑶挑眉一笑,“希望叶公子能记住,你们药谷,欠我段翎瑶一份人情。”
青衣男子叶湛卿微微一怔,看了看玉璜又看了看段翎瑶,轻笑一声,“果然,还是那个一切以利益为重的翎瑶长公主,你放心,这份人情,我会还你的。”
他虽面带笑意,心里却十分着急,与段翎瑶道别后,他便立刻加快速度,争取把方才浪费的时间补回来。
所幸接下来的一路确如段翎瑶所言,并没有人再阻拦他,即便拦下了他,看到他手中的玉璜,便也乖乖放行了。
如此一来,他穿过这十余万人堵着的官道,竟是只用了大半个时辰,赶到源城总兵府,也不过刚刚到巳时。
萧令言房间内,祁晔、沈流霆、玄凛、以及今日一早方才悠悠转醒、刚一醒来便跑到萧令言房门口守着不走的萧云楼全都在外厅候着,里屋除了昏迷不醒的萧令言,只有叶湛卿和玉峫。
从见到萧令言的第一眼,叶湛卿便沉了脸色,情绪骤然低沉,待手指搭上萧令言的脉,眼底的杀意终是毫不受控制地迸射出来。
他前前后后反复三次探查萧令言的脉象,以确认自己确实没有弄错,待他终于收回手,神色却又平静了下去。
在床边坐了片刻,他掌心运气,缓缓从萧令言的身体上方划过,末了,他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出里屋。
外面的几人站成一排等着他发话,只见他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游走一番,最终落在祁晔身上,开口道:“蛊毒,嗜血蛊,阿言体内现在就有一只嗜血蛊的蛊虫。”
“嗜血蛊?”沈流霆疑惑出声,“那是什么?”
叶湛卿道:“噬血蛊,如其名,噬血成性,以血养命,噬血蛊一旦进入人体内扎下根来,便会以此人身体里的血为食,一点一点吞噬,直到有一日它将这个人的血吸食干净,便会自行离开,重新再找一人。”
大夏天里,几人听着叶湛卿这话,没由来的觉得身上一阵冰冷。
“不过,噬血蛊虽名为噬血,但其实它更喜欢的是毒,前提是,必须是在血脉里的毒。”
沈流霆怔了怔,他骤然想起那天晚上萧令言将蛊虫吸走之前,曾经服下一颗药丸,心下骤然变得不安,问道:“那……这种蛊毒能解吗?”
叶湛卿稍稍迟疑,“能,也不能。”
祁晔问道:“什么意思?”
叶湛卿拧眉问道:“你们觉得,阿言医术如何?”
祁晔道:“她解了华商夫人没有解开的枯骨之毒。”
叶湛卿失笑,摇摇头道:“我差点忘了这事,没错,她解了枯骨,可是……她却没有替沈将军解毒,而是直接将蛊虫引走了。”
闻言,众人心下沉了沉,叶湛卿此言意思再明白不过,以萧令言的医术,她也只是将蛊虫引走,而不是解毒,可见此蛊有多难解。
“我猜,她没有解蛊,除了担心蛊虫会死在沈将军体内,最重要的原因,应该是来不及,我探了她的脉象,她中蛊之时服了一颗本不致命的毒药,正是这个毒将还没来得及在沈将军体内扎下根来的蛊虫引到了她身上,其实,这便是解蛊的法子。”
叶湛卿目光一沉,落在祁晔身上,“以命换命。”
祁晔眸子缩了缩,四目相对,他已然看懂了叶湛卿的心思。
“叶公子方才说,人死了蛊虫就会离开,那若蛊虫在离开人之前,先死了呢?”
叶湛卿道:“对于蛊虫来说,你可以死,但是对于你来说,蛊虫不能死,蛊虫一死,人也必会血衰而死。”
萧云楼咬咬牙,紧盯着叶湛卿问道:“听叶公子这意思,这蛊虫一旦出现,就必须死一个人才能了结了?”
叶湛卿寻声望来,只见他面色苍白,神色倦怠,精神不振,一眼便看出他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不由摇摇头道:“你不用想了,你不合适,噬血蛊不喜欢虚弱的身体。”
萧云楼喉间一堵,俯身连连咳了两声,说不出话来。
祁晔敛了敛眉,朝叶湛卿看了看,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听叶湛卿又道:“当然,这世间之事没有那么绝对,噬血蛊的出现也不一定非得要损一条人命不可,我方才说了,此蛊噬毒,越是剧毒它越是喜欢,可不一定所有的毒都是它能承受的,一旦它吸食了自己所接受不了的剧毒,又或者,这个人体内的毒在身体里、骨血里存留太久,深入其中,蛊虫吸食之后无法接纳,届时它便会毒发身亡。”
沈流霆从叶湛卿看着祁晔的眼神之中隐隐感觉到了一丝不善,却又说不清究竟为何,便问道:“那究竟是怎样的毒才是它接受不了的?又或者说,之前可曾有过这种情况发生?可曾有过蛊虫毒发身亡之事?”
叶湛卿定定看了他两眼,摇摇头,“没有。”
沈流霆面色微冷,“所以,叶公子自己也并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真的存在蛊虫所接受不了的毒,这一切都只是你的推测。”
叶湛卿依旧摇摇头,“并非是我自行推测,而是古籍记载如此。”
“那叶公子不妨说说,你打算怎样替郡主解毒。”
叶湛卿沉吟半晌,沉声道:“唯一的办法,便是以身试毒。”
萧云楼闻言,皱了皱眉,“可听你方才所说,若你试的毒不成,毒不死它,它就会在你的体内扎根,吸食你的血,直至丧命。”
“不试试怎么知道?”叶湛卿抿唇浅浅笑了笑,“阿言之所以会昏迷不醒,与她没时间仔细准备有关系,若是能提前做好准备,挑选好合适的毒药,也许不至于会一直昏睡不醒,只要人醒着就不怕,一种毒不行,那便再换一种,再不行还可以再换……总会有一种毒是与它相克的。”
“既如此……”祁晔突然出声道,“不妨先试试枯骨。”
“王爷!”沈流霆和玄凛下意识地喊了一声,愕然地看着他,沈流霆不便多言,只能微微摇头,玄凛则瞥了叶湛卿一眼,道:“王爷不可,你不能冒这个险……”
“除了我,没有人更合适,虽然如今我的枯骨之毒已经解了,但是此毒在我体内待了将近七年,七年,我用自己的身体蓄养着它,虽然阿言没有明说,但是我知道,残留的余毒早就已经融入骨血之中,不可能彻底清除,除非将这一身的血肉剔除干净。”
祁晔神色平静,不惊不怒,侧身朝里屋的珠帘看了看,轻声道:“阿言是我晔王府未过门的晔王妃,不管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玄凛急得直皱眉,“可是王爷你……”
“叶公子觉得如何?”祁晔抬手拦下他,问叶湛卿道。
叶湛卿倒是微微有些惊讶,一直盯着祁晔看着,似是想要从他的神情眸色中看出些什么,可祁晔的脸上除了坦然便是平静,毫无波澜。
“你想好了?”
祁晔颔首,“没什么好想的。”
叶湛卿不由深吸一口气,思忖半晌,太息道:“枯骨之毒确是罕见奇毒,否则王爷也不会让此毒在体内存留了那么久也没有清除,既如此,也许可以试一试,我也很想知道,枯骨对上噬血蛊,究竟谁死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