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萧令言回到流霜阁时，萧素和萧如锦已经用完晚膳离开了，只有萧寒婵一个人坐在门边一边翻着手中的书一边等萧令言。
“也好。”萧令言在桌边坐下，看了看桌子上的菜，“父亲本就不想多见我，便随他心意吧。”
萧寒婵看着萧令言的眼底升起一丝心疼，还有些愧疚，握住萧令言的手道：“你父亲和裴氏的事想来你也听说了，他对裴氏母女本就感情更深一些，如今裴氏走了，月儿又受了伤，被禁足在未央庵，他心里不痛快，你多理解些。”
“我理解。”萧令言点点头，拿起筷子夹了些菜，却没有送进嘴里，迟疑片刻，低声道：“姑姑，有个人想要见你一面。”
萧寒婵随口应道：“谁？”
“圣上。”
萧寒婵夹菜的动作微微一滞，筷子停在半空中，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却是垂首沉默不语。
萧令言道：“姑姑若是不愿见圣上，我便让祁晔回禀圣上……”
“没事。”萧寒婵摇摇头，沉叹一口气，“迟早是要见的，我此番回来，就是为了解决此事。”
萧令言了然点点头，“原来姑姑一直说的那个人，就是圣上。”
萧寒婵笑得有些无奈，“我原以为这些事你都有所耳闻，看来是我自己想多了，也许自从当年我走了以后，这帝都之中便再也没有人会想起我、念起我、说起我。”
萧令言摇头道：“还有一种可能，便是圣上出于对姑姑的保护，不愿意别人随意说起起姑姑，将姑姑当成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闻言，萧寒婵心下微微颤了颤，会是如此吗？也许吧。
二月初十，一早萧令言便与萧寒婵一道去了大悲寺。
没多会儿，一辆精致宽敞的马车避开上香的香客，驶进了大悲寺。
萧令言和祁晔站在院子里，看了看掩上的禅房门，又相视一眼，走到一旁的圆石桌旁坐下，若有所思。
“青漓呢？”祁晔问道。
今日萧令言和萧寒婵出门，只带了一个秦衍驾车，却未见平日里寸步不离的青漓。
萧令言略一沉吟，轻声道：“我让她回了一趟南阳，给母亲送信去。”
祁晔眉心一凝，“出什么事了？”
萧令言淡笑着摇摇头，“也没什么，就是姑姑回来之后，有些事情我愈发觉得疑惑，就想向母亲问个清楚。”
她说着又看了一眼禅房的门，轻叹道：“在北疆的时候和回来的途中，听姑姑提过几次那个与她有旧日恩怨的人，之前我一直在想，究竟是怎样的人，连姑姑这样豪气豁达的女子都拿他没辙，没想到……”
祁晔了然一笑，“当年我回京，夫人已经离开了，关于父皇和夫人的事，我也是那晚与父皇谈过北疆的事情之后才隐隐察觉到有些不对，便让人留心了一下，在这之前，我也没想到过他们之间有这样一层渊源。”
萧令言有些好奇地侧身看着他，用手托着下巴凑过去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故事？说来听听？”
祁晔想了想道：“其实，说来也简单，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便是一生孤傲的夫人也不能免俗。因为萧将军的缘故，夫人还是个小丫头时就时常与宫里的人接触，她小时候聪明伶俐，招人喜欢，当年太后在世时对她疼爱有加，所以后来萧将军常年征战在外时，太后经常将夫人接到宫中作伴，时间一久，夫人便与父皇熟络起来，等夫人再长大一些，男女之间的情愫便也随之而来。”
这种情况萧令言听过的很多，见识过的也不少，不难想象其中的风花雪月、爱恨情仇，“既如此，依他们之间的关系和太后对姑姑的喜爱，姑姑应该早就嫁入宫中才是。”
“照常理推断，确实应该如此。”
“可姑姑却一直未嫁。”萧令言撇撇嘴，“难道，姑姑是因为圣上后宫妃嫔众多？”
想了想又摇摇头，“可是姑姑从一开始认识圣上的时候就知道这些，若是介意，打从一开始她就不会和圣上之间生出感情。”
祁晔点点头，“确实另有原因。”
“什么原因？”
“因为一个女人。”
“女人……”萧令言不由想起那晚在兹洛城外歇息时，萧寒婵曾经跟她提到过的那个如神仙一般的女子。
“父皇与夫人之间感情一直都不错，当初夫人到了适嫁之龄，太后也曾有心撮合二人。可没想到，就在夫人准备答应之前，在父皇的书房里看到一幅画，画上的女子很是好看，仙气灵动，超脱凡尘，那是一位夫人以前从不曾见过的女子，她便去问了父皇。父皇知她聪明，知道骗不了她，便将一切如实相告。
那画中女子是父皇多年前行军在外时认识的一位姑娘，她很奇怪，也很独特，她的身上有一种其他女子所没有的独特气质，而且身手极高，她救过父皇不止一次，自此与父皇结识，原本准备随父皇回京，可是后来因为一些原因，她在父皇回京当天消失无踪，自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夙衣……”萧令言迟疑着念出这个名字。
祁晔挑了挑眉，“是夫人告诉你的？”
萧令言点点头，“姑姑说，当年圣上对她很好，她为了圣上，亦是把自己能做的不能做的所有事都做了，可是到头来，两人却还是没能在一起。”
祁晔道：“夫人是性情中人，父皇是真的很喜欢她也尊重她，所以父皇不愿意欺骗她。身为一个帝王，他可以疼惜她爱护她，可他却无法对她像对待夙衣那样，无法给她如夙衣一般的感情。夙衣在父皇心里，是谁都触摸不得、抹除不掉的神明一般，他可以有三宫六院，可以有妃嫔无数，可那个神明只有一个。”
话说到这里，萧令言已然猜出后面的故事。
“所以，姑姑就是因为知道了夙衣此人的存在，明白了自己不可能是圣上身边唯一的女子，更永远成为不了圣上最爱的那一个。傲气如她，便一直这么与圣上耗着，耗到了二十八岁仍然没有出嫁。”
祁晔笑得有些无奈，“当年夫人与父皇之间的关系很多人心里都很清楚，除非夫人自己开口自愿嫁人，否则没有人敢上门提亲，如此一直到了八九年前，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些矛盾，夫人便一直闭门不出，不愿见父皇，再后来，萧将军领兵出征，夫人未经允许，乔装打扮混入军中上了战场，被人认了出来，打成重伤，下落不明。”
这件事萧令言知道得很清楚，当年萧素虽然打了胜仗，回来之后却一直愁眉不展，以泪洗面，而她与发现，平日里喜欢带着她们玩闹的萧寒婵也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
后来景娆告诉她，萧寒婵在战场上遇袭身亡，连尸首都没有找到，一开始萧令言不信，总觉得萧寒婵是受伤之后躲在哪里养伤了，过些日子就会回来。
可是等了一个月、半年、一年……萧寒婵始终没有回来，她这才不得不相信，也许萧寒婵真的出事了。
“姑姑曾经隐隐提起过，当年她是负气离京的，那时候姑姑和圣上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祁晔抬眼朝禅房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这件事，也许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知道。”
禅房内，两人面对面坐着，手边杯盏里的茶水都已经冷了，两人却似没有察觉。
萧寒婵本以为再见到祁渊，自己会很紧张，可是真的见了面，看到这张熟悉无比却又带着一丝陌生的面容，她一直躁动不安的心骤然就平静下来，就好像是那个未了、未能平息的心愿突然间就了了一般。
倒是祁渊，本以为已经死了八九年的故人，如今就这么好端端地坐在自己的面前，平和淡然，少了往日里的风风火火，她已经变得沉敛下来。
“当年……”祁渊开口，嗓音浑厚了许多也苍老了许多，“是朕对不起你，如果不是朕失约，你也不至于负气离京，重伤失踪这么多年。”
萧寒婵弯眉浅笑，轻轻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那是北疆十六族大族长夫人的身份象征之一。
“你当年失约，也是应为她吧？”
祁渊定了定神，迟疑片刻，而后长叹一声，点了点头，“你知道，朕一直在找她，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人手，那日朕正准备去见你的时候，突然收到一封密信，信中说找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很有可能知道她的下落，朕……”
“你是怕自己若是不去，很有可能就会错过这个消息，所以你便失了约，去见了那人。”
祁渊垂首，沉沉点头。
萧寒婵见了，抿唇笑了一声，笑意有些苍凉，“那你问到了吗？”
祁渊摇摇头，“朕赶到的时候，那人已经自戕身亡了。”
萧寒婵闻言动了动眉角，迟疑片刻，“那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一次，你会怎么选？”
祁渊拧了拧眉，看了萧寒婵一眼，没有说话。
这迟疑的沉默犹如一记重锤，“轰”地一下砸在萧寒婵心头，让她的呼吸和心跳凝滞了一下，下一瞬，她就像是幡然醒悟般，彻底清醒过来。